罗栀娘笑道:“是宋娘子太厉害了,我都看入神了。”
庄嬷嬷跟着点头:“宋娘子这般手艺,比司锦院的绣娘差不了多少。”
司锦院是官营织造机构,里面的绣娘都是大夏数一数二的顶尖高手,庄嬷嬷这话有些夸张了,宋兰不好意思道:“嬷嬷抬举我了。”
“是宋娘子太谦虚了,不说别的,就这双面绣的手艺,天下间你可是头一份呢。”庄嬷嬷一面轻轻用手触着兰叶上的露珠,一面夸道。
宋兰一愣,笑着解释道:“嬷嬷可误会了,我这手艺也是别人教我的。”
别人教的?
庄嬷嬷愣了愣,随即眼中闪过了然,她就说嘛,这宋兰的绣技虽然确实是不错,但她也是见过司锦院里绣娘的绣品的,宋兰和她们相比,还是要差上一大截,但偏偏就是宋兰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绣娘创出了这双面绣。
这世上确实不乏天赋异禀者,在她看来,宋兰在女红上,也算是有些天赋,但以宋兰的资历,独创技法,却不太可能。
要不是因为这独一份的双面绣技法,宋兰的绣品,哪里值得三千两,五百两她都觉得多了。
没想到果真是有师傅的,既然是师傅,手艺定然要比宋兰好得多,那何不请师傅来绣?
庄嬷嬷心中计较着,抬头看向宋兰:“不知宋娘子的师傅是哪位名家?”
宋兰不知庄嬷嬷心中所想,闻言一笑:“名家就在你们眼前呢。”
她说着看向谢云昭。
庄嬷嬷愣住,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看看宋兰又看看谢云昭,最后再看向宋兰,见宋兰一脸“你想的没错”的表情,不可置信道:“宋娘子不会是想说是秦小娘子教你的吧?”
罗栀娘亦露出震惊的表情,看向宋兰,等着她回答。
宋兰点点头:“是。”
“宋娘子是开玩笑吧?”庄嬷嬷干笑道。
宋兰笑了:“千真万确,我何苦骗你?”
庄嬷嬷倒吸一口凉气,叫道:“你说真的?这……这竟然是……”
谢云昭正在劈线穿针,这露珠想要绣出晶莹透明的效果,就要像绣鱼尾一般,绣线要很细很细,这一根丝线要被劈成几十根,细得肉眼几乎看不见,一旦没注意就掉了,找都找不着,所以她颇为认真专注,并未注意他们在谈论什么。
直到庄嬷嬷这一嗓子,将她吓一跳,手指一动,那根丝线瞬间不见了踪影。
“怎么了?”她抬眼问道。
庄嬷嬷和罗栀娘还处在震惊中,一时未语。
宋兰笑说道:“我说这双面绣是你教的,她们不信呢。”
谢云昭明白了,两人这是以为这双面绣是她创的,所以才如此震惊,她少不得再解释一遍。
普通双面绣首创者已经不可考,但双面异色绣和双面三异绣却是她那个世界里近代以后才研究出来的。
无论哪一个,她都不能冒领人家的成果。
只是没有出现的人,却不太好解释。
普通双面绣还好些,毕竟这个相比异色绣和三异绣要简单得多,针法没那么复杂,有经验的绣娘稍微花点心思也能研究出来,用她先前编给宋兰的故事就能搪塞过去。
可异色绣却不同,拥有这样的绣技,却不显山不露水,没人知道,明显不合常理。
因此,谢云昭没再推到那位“阿婆”身上,一个谎言要用无数谎言来圆,早晚有一天会圆不下去,而避免被戳穿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撒一个让人没法拆穿的谎。
谢云昭面不改色道:“有次做梦,梦到几个看不清脸的人教我的。”
解释不了的事,一律都是做梦梦的,反正做梦这件事,只用本人说了算。
院中静了一静,庄嬷嬷和罗栀娘连带着宋兰,皆愕然地瞪大了眼。
“你不是说是一位阿婆教你的吗?”宋兰惊讶道。
谢云昭一笑:“一开始教给姨母的普通双面绣是的,这个异色绣和三异绣不是。”
一旁撅着屁股捡桂花玩儿的顾元祺忽地一蹦起身,大声道:“一定是神仙!阿嫣姐姐肯定也是从天上下来的神仙,所以才会有神仙到梦里去教阿嫣姐姐。”
故事里都是这么讲的,他昨日才听钱六郎讲了神仙的故事,与阿嫣姐姐说的一模一样呢。
顾元祺看着谢云昭眼睛亮亮。
稚嫩的童言童语打破了院中严肃的气氛。
谢云昭会心一笑,笑着摸了摸小男孩儿的头,未免伤害到他脆弱的心灵,坦然接受了“夸奖”,没有告诉他,阿嫣姐姐不是从天上下来的,而是从地府来的,阿嫣姐姐更不是神仙,而是只没有喝孟婆汤的鬼。
大概是谢云昭的表情太过诚恳,诚恳到看不出丝毫说假话的痕迹,三人也不由得半疑半信起来。
“莫不是织女娘娘有灵?”罗栀娘猜测道。
庄嬷嬷虽然觉得这个回答很扯,但除了这样,也确实没有别的理由能解释谢云昭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能创出这样的绣法了。
若说是不愿告知师傅姓名,所以用这个理由搪塞她们,也说不通,她不信世上能有一个绣娘创出如此厉害的绣法而不愿展露人前,反而让徒弟出名的。
相比之下,神仙授技的说法她好像更能接受。
“秦小娘子是有福气的,说起来,我还未见过秦小娘子的手艺。”庄嬷嬷道。
搞了半天手艺更好的是另一个人,既然如此,她干嘛不要好的,要选个次的?
谢云昭听懂了庄嬷嬷的言外之意,她笑道:“其实我绣技不如姨母,虽然教是我教的,但我只是把一些针法技巧告诉了姨母,都是她自己领会练习,要论手艺,我是远远不如姨母的,将将入门罢了。”
庄嬷嬷不信。
谢云昭拿出自己绣的手帕递给她:“您瞧瞧。”
仔细看过谢云昭的手帕,庄嬷嬷才不得不信,有些惋惜地将手帕递还回去,不再说要她来绣的话。
罗栀娘却看着谢云昭若有所思。
谢云昭低头继续穿针。
她好些时日没动过针线了,这几天得抓紧时间练习练习,找找手感才行。
穿好针,从一旁的篮子里拿起一个宋兰用来练习的绣棚,照着上面的兰花样子绣起来。
庄嬷嬷看着她的动作,再无怀疑。
看过宋兰的能力,庄嬷嬷放心地离开,
罗栀娘继续留在院子里,等陆端下学回来接她。
谢云昭专心做绣活儿,却也能感受到罗栀娘时不时盯着她看的视线。
视线灼热得她都有点受不住,终于在罗栀娘不知道第几次看她时迅速抬头。
罗栀娘猝不及防,与谢云昭对上视线。
谢云昭目露疑惑,问道:“伯母可是有什么事吗?有事您直说便是,不用顾忌,就把这里当做自己家一样,若是不方便,不如我们进屋,您单独与我说?”
她以为罗栀娘是要上厕所或是其他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事。
不料罗栀娘却问她道:“不知秦小娘子芳年几何?”
谢云昭一愣,不明白她为何忽然问起她的年龄,但还是回答道:“再有一个来月就满十五了。”
罗栀娘“哦”了一声,眼神微闪,又问:“可有婚配了?”
按理说这个问题不该向一个小姑娘开口的,但她特意问过端哥儿,端哥儿说这小姑娘父母双亡,与宋兰一家也并无血缘之亲——
根本没有长辈能问。
她倒是向宋兰旁敲侧击地打听过,可宋兰也是一问三不知,思来想去,也只好向小姑娘本人开口了。
小姑娘谢云昭并无被问到婚配之事的羞涩,她立刻明白了罗栀娘所问何意,原来是要给她做媒。
这可真是,无论在哪个世界哪个年代都逃不开催婚和相亲。
谢云昭笑了笑,满脸坦荡道:“有了。”
宋兰一根针险些戳进手指,一旁正逗着顾元祺的宋莲手顿了顿。
两人皆看向谢云昭。
就见谢云昭看着罗栀娘神色自若地开口:“父母还在世时给我定的娃娃亲,只是如今因为战乱,我未婚夫他们家不知去向,想必他们也在寻我,若有机会与他们重逢,等我守完孝,应该就会成婚。”
嗯,她就这样梦到哪句说哪句,催婚?相亲?不存在的。
倒不是她反对成婚,但她现在这具身体才十五岁!
这个年龄,放在这个十五六岁当母亲司空见惯的地方,正是适合成婚的黄金年龄。
虽然她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十几年了,所谓入乡随俗,大部分的风土人情她都渐渐适应,现在勉强能算是个“本地人”,但这个俗,她随不了。
那就从源头掐断好了,等到了合适的岁数再说。
这个回答出乎罗栀娘意料,她这才发现谢云昭身上穿着白麻布袍,也想起上回谢云昭在她家借宿时也是穿的白袍。
不过大多穿不起彩衣的穷苦百姓也多穿白袍,她倒没想到谢云昭是因为在孝期所以才一直穿白。
既然是要守孝,而且还有了婚约,那就没什么说的了,罗栀娘闭上嘴不再开口。
宋莲却看着谢云昭身上的白衣怔然一刻。
谢云昭做了一下午绣活儿,总算找到些感觉,趁着天还没黑,试着和宋兰合作,在绢布上绣兰花。
绣这插屏的绢布、丝线都由陈二夫人提供,庄嬷嬷早早便将材料都送来了,绢布丝线倒是管够。
谢云昭和宋兰从前并未这样认真地合作过,便先在另一张绢布上试着绣。
暮色慢慢来临,陆端同顾元瑾下学回来,谢云昭和宋兰将将完工。
陆端和两人打过招呼,接过母亲的包袱,两人告辞离开。
“娘今日是在顾家吃的午饭吗?”走在回家路上,陆端开口问道。
罗栀娘摇头:“没有,我回家吃的,本来教我手艺就不收钱,哪能还让人家管饭?反正家里又离得不远,我走一走不碍事,而且我觉得你说得对,多动一动对身体有好处,我觉着我身体比之前好多了。”
母亲身体舒适,作为儿子当然高兴,陆端心下暗暗松了口气,笑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秦小娘子说的,您现在吃的这个药,就是秦小娘子开的。”
罗栀娘惊讶道:“秦小娘子还会医术?”
陆端点点头:“不仅医术,字也写的漂亮,书画皆通,还懂彰施之事,自己开了染坊,听元瑾说,秦小娘子对算术也颇有心得,他的算术就是秦小娘子教的,在书院没有比得过他的,我都自愧不如。”
他滔滔不绝,罗栀娘听着听着觉得有些不对劲,瞟眼看了看自家儿子的神情,看到满脸笑意,暗道不好。
端哥儿这不会是,看上秦小娘子了吧?
这可不成,先不说她就没想过让秦小娘子做自己儿媳妇,就说人家已经有了未婚夫,两人之间就是不可能的事。
其实抛开秦小娘子的身份来说,她没什么不满意的,懂事知礼,心肠善良,又读过书,女红厨艺样样不差——她已经从宋兰口中知道了她家端哥儿上回拿回去的月饼便是秦小娘子做的,说实话,这儿媳妇她是真想要,可偏偏她是个商户女。
她虽然不清楚她家里是什么身份,可光凭她整日抛头露面做生意,想必家里也是干这个营生的。
端哥儿以后是要入朝为官的,岂能娶一个商户女?
更何况人家已经有婚约了。
还好有婚约了。
罗栀娘再看了眼陆端脸上的笑,有些心疼,心下不忍,但还是佯装遗憾地开口道:“唉,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偏偏就许了人家了呢?”
儿子,回头是岸呐。
陆端脚步一顿,倏然转头:“娘,你说什么呢?什么许了人家?谁许了人家?”
罗栀娘维持着表情,笑道:“还能是谁?当然是秦小娘子了。”
“不可能!”陆端脱口道。
“怎么不可能,她亲口说的。”
陆端抿唇看着母亲,转身往回走,罗栀娘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开口喊住他。
然而陆端走了一段,忽地又停下了步子,在原地呆立了一刻,重新回过身来。
“走吧,回家了。”
陆端越过罗栀娘,声音飘散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