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宝顺步履匆匆往家赶,一路上心如潮涌,涨涨落落,剧烈的起伏都快要将他整个人颠翻了。
万幸!万幸!
他今日没有因为那群贵公子无故爽约而打道回府,否则这天大的机缘怎会砸到他头上!
等他见过摇光,成为她在大贞顶流公子圈里首个接见的贵客...
从今往后,谁还敢瞧他不起?
那温家公子,还会用眼白睨他,跟他说话从不超过三句吗?
父亲总念叨着让他要用心读书,将来像温老爷那样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哥哥倒是勤奋用功,才华出众,还得了温老爷青睐,结果怎样?不过是个短命鬼,一天福都没享着!
这就叫天妒英才!
他盘算过,父亲是阁老府上的大管家,更是温老爷的心腹,既有这般通天捷径,何必再走寒窗苦读的正经路子?
不如专心钻营,巴结好温老爷与温公子。有当朝次辅大人提携,他还愁没有好前程么?!
眼下最要紧的,是要成为第一个见到摇光的贵公子,他才能够在京师上流公子圈里站稳脚跟。
待到那时,谁提起他钟宝顺不得竖个大拇指?
看谁还敢学他娘,奶声奶气地叫他“宝哥儿...”,嘲笑他是没断奶的孩子,一辈子有事只会喊娘!
事成之后,那帮贵公子定会将他奉为上宾,捧着金山银山,只求他透露能见到摇光姑娘的诀窍。到那时,今日的花哨何止能收回,没准能翻上几倍呢!
那帮人的脾性,他再清楚不过:差的从来不是银子,是脸面。
个个都是些屁股比脸大的货色!
呸!
这帮蠢材,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他家里可是藏着连宫里都寻不出几件的贡品!
况且露藕姑娘说了,献宝之事只会与摇光姑娘私下进行,旁人绝不会知晓。
方才他将左手的青金石螭虎扳指和右手的鸡血石闲章戒指统统撸下——
这是他身上最值钱的物件了,全部塞给露藕,求她务必在阁主面前美言,将消息压后一日。
待明日,明日他必定带宝贝来!
钟宝顺晃晃悠悠进了家门,马氏还未睡,正就着烛火为他绣帕子。
见他回来,马氏惊喜地迎上前:“我的宝哥儿,今儿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她将手中的帕子献宝似的递到儿子眼前。
那帕子用的是极薄的松江飞花布,马氏满眼是笑:“乖宝,娘知道你喜好金线,瞧,我特地用金线绣了如意纹,盼我儿康健如意。”
她又转身从榻上匣子里取出一只缂丝松鼠葡萄纹香囊,压低声音,仿佛怕人听见,“这可是内造缂丝的呀!是宫里流出来的好物件,寻常公子哥可见都见不着,哪里用得起...娘把你爹送的那只一两重的金镯子拿去,才换了它回来。”
她将香囊塞进儿子手里,语气里带着一种强装出的、男子般的豪气,“你不是总说在那些贵公子面前抬不起头么?佩上它!有这等好东西傍身,我儿还怕没底气么!”
钟宝顺没有接话,像被钉住了一般。
母亲脸上那慈爱又带着几分笨拙的讨好的笑容,让他眼睛微微发涩。
手里的缂丝香囊,仿佛长了浑身小刺,扎得他掌心微微刺痛。
自哥哥过身后,母亲将他护得如眼珠子一般,对他是有求必应。他干的不少浑事,都是母亲帮着遮掩,邻家孩子动辄挨手板、跪青石板,他长这么大,却未曾受过半分责罚。
母亲常说,“宝顺,宝顺,娘只求你一生顺遂平安。”
想起自己的打算,钟宝顺心中泛起一丝少见的内疚,为了见一面清倌人,是不是冒的风险太大了?!
他难得犹豫了...
马氏见钟宝顺垂首不语,只当他在外头受了委屈,柔声劝他,“宝哥儿,”马氏拉他坐下来,“要娘说,那些贵公子对你呼来喝去,你何苦围着他们转?不如在家安心读书,多陪陪娘。”
钟宝顺似乎被说动了,手里紧攥着那只缂丝香囊,仿佛握着一块想丢舍不得丢,想握又怕烫手的火炭。
马氏难得见儿子这般温顺,心下大慰,摘下玳瑁叆叇,拍拍他,“宝哥儿,等娘一会。”
钟宝顺正反复犹豫斟酌,就见马氏拎着食盒快步回来。她揭开盒盖,一股混合着鲥鱼与火腿的丰腴鲜香,瞬间涌满屋子。
“买了四条,娘只尝了一条,剩下的都留给我儿。”马氏笑得眼如弯月,“你在外头就会喝酒,想必也没吃什么东西,饿了吧,快尝尝。”
钟宝顺盯着食盒。
盘中那条鲥鱼蒸得肚皮鼓胀,大片大片的火腿铺在上面,几乎将整条鱼盖得严严实实。
这突兀而张扬的粉色,猛地刺中了他——他想起了今夜那坛子“摇光醉”。
喝了半坛子后,他惊奇地发现,杯中的酒液竟化作浅金与绯红相融的霞光色。
露藕笑得极美,柔声为他解惑,“此乃阁中雅趣,名曰‘醉霞变’,乃是此酒独有的妙处。”
此刻,摇光醉那抹昂贵的流霞绯红,与盘中这俗艳滑稽的火腿红,在他眼前狠狠重叠,灼得他双目刺痛,一股热辣辣的羞臊从眼眶烧到耳根,再烧到脖颈。
是了,他想要的从来不是这盘鲥鱼。
他想要的是摇光,是跻身京师公子圈后众人追捧的艳羡!
所谓想吃鲥鱼,不过是因那日一同玩耍的公子哥随口抱怨,说家中时常吃鲥鱼,吃得生厌。
他因为从未尝过,不敢接话,怕人问起滋味时露怯,这才让母亲去买。
他的心思,母亲如何能懂!
钟宝顺猛地抬手推开那盘鲥鱼,对着一脸错愕的马氏漠然道:“母亲,我累了,先去歇了。”
待马氏睡熟,钟宝顺悄无声息地摸进了母亲房内,轻手轻脚地挪到妆台前,抱走了那个沉甸甸的妆奁匣子。
回到自己房里,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匣子最底层——那里收着母亲最珍贵的陪嫁首饰。他探手摸到一把形似铁签、柄为荷叶状的钥匙,钥匙尖端被锉磨成三弯四曲的奇异形状。
他摩挲着冰凉的钥匙,深深吸了口气,随即疾步朝库房走去。
“吱呀——”
推开门,一股混杂着陈年灰尘与腐朽木料的呛人气味扑面而来,钟宝顺忙用袖子捂住口鼻,侧身挤进屋子。
借着门缝的微光摸到墙边多宝架,从一堆不起眼的匣子深处,抽出一个漆色暗沉、毫无纹饰,边角还有少许磨损的榆木匣子。
他将木匣紧紧搂在怀里,快步回房,反手锁上门,背靠着门板,试图平息那如疾雨般狂乱的心跳。
这匣子看似朴实无华,入手却异常沉重。
他凑到烛火下,仔细端详锁眼:锁眼像是一尾跃起的鲤鱼,鱼嘴大张,咬住厚重的“冂”字形锁梁,鱼尾弯曲上扬。
他曾经见父亲悄悄收起这个木匣,还郑重其事地对母亲说,这里头东西至关紧要,乃是贡品,世间少有,价值连城,万万不可告诉任何人。还特意交代,即便他不在,也绝不可开启此匣,并将钥匙交由母亲密藏。
父亲当时说过一句,即便有人拿到钥匙也开不了,因为此锁的奥秘不在鱼身,而在鱼眼。
钟宝顺用拇指死死抵住鲤鱼的右眼,将那把三弯四曲的钥匙,小心翼翼探入左眼的锁孔,屏住呼吸,用力一拧——
“咔嚓——”
锁簧弹开。
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