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盖掀开的刹那,钟宝顺激动得屏住了呼吸,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满心以为,会看到鸽卵大小、火光独一无二的鸽血红,或是更迭了几个朝代、技艺几近失传,唯有帝王才能用的赤金螭虎印钮,再不济,也该是一颗清辉流转,远胜那“沧海月明珠”的绝世夜明珠吧。
这些,才配得上父亲口中的价值连城,才对得起他这番冒险。
然而,没有炫目的宝光,也没有耀眼的金银。
匣内的明黄锦缎上,只静静躺着三块黑褐枯槁、形态扭曲的木头块。
最大的一块也不过他拳头大小,表面布满皱褶,活像烧焦的老树根,另一块形如风干的瘦石,还有一小块则似凝固的、不甚均匀的松脂。
它们看起来毫不起眼,黯淡无光,甚至有些丑陋,除了一缕香气奇特,完全看不出一丝贡品的珍稀华贵。
这就是父亲口中世间少有、价值连城的贡品?!
钟宝顺愣了一瞬,脸瞬间垮了下来,心一下子沉到了海底,还有一股混杂着错愕与被戏弄的怒火,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咒骂,“老东西,你昏了头了!眼珠子长哪去了!!”
就这些破烂物件,摇光姑娘怎会看得上?!
拿它当宝贝献过去,简直是自取其辱!
怕是要被当场笑死,里子面子丢个精光,彻头彻尾地被人踩进泥里!
钟宝顺心头发虚,想起自己对露藕撂下的大话,胸口堵着一股难以抑制的焦躁怒火,他烦躁地在屋里兜着圈子,身影带起的风,激得烛火一阵乱颤。
忽地,摇曳的烛光掠过那只匣子,一片如水波般流转变幻的明黄微光,恰好晃到钟宝顺绝望失落的眼底。
他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将烛火凑近匣子。
火光映出一片流光溢彩的明黄,他定睛细看,心头猛地一跳——匣中的锦缎非同一般,不是市面上常见的浑浊姜黄色,这颜色饱满正亮,乃是江南织造专供宫禁的“栀子黄”!
缎面上用了月白、宝蓝两色细若发丝的雪绒线,绣的是寸蟒,蟒形虽小,却鳞爪清晰,这才会在烛火的晃动下隐隐发光。
他用指尖压了压缎面,感受到滑腻如玉的质感,瞬间眼珠子一亮!
天爷,这是云锦呀!
这必是内造出来的手艺,他在温老爷府上见过宫里的赏赐,还亲手摸过,绝不会错。
钟宝顺心头一阵狂喜,能用寸蟒云锦珍藏之物,这里头定是贡品!寻常物件,哪里需要如此形制!
他凑近木匣,深深一吸,一股凉意中透着甘甜的异香便钻入肺腑——那气息如同冰镇蜜瓜,幽深绵长,竟将他满心的焦躁瞬间抚平了几分。
这独特的香气勾起了他的好奇,钟宝顺索性将木匣捧到眼前,一寸寸地细看过去。
这几块其貌不扬的木头,色泽或黑褐或深紫,木质表面密布着纤细的金丝油线。在烛火映照下,油线莹润流光,琥珀一般。
他只盯了一瞬,便觉得那木头里仿佛有熔化的黄金在缓缓流动。
他心下一动,用指甲用力一掐,指腹立刻传来一种陷入软韧之物的奇特触感——低头看去,木头上竟留下一个清晰的指甲印!
钟宝顺大为惊愕。
这真是木头?世上哪有如此软韧的木头?
他虽认不出这是何物,但光是包裹它的贡品级云锦,以及木头本身的奇香,足以说明此物绝非凡品。
钟宝顺咬咬牙,“即便不是珠宝,也定然价值不菲!”
贪婪与渴望激发了他前所未有的勇气,他强压下失望,决心赌上一把——
至少,这木头奇香无比!
钟宝顺抖着手,抽出母亲为他绣的帕子,将三块其貌不扬的木头仔细包好。正当他要合上匣盖时,动作却猛地僵住——
这东西香气如此浓烈,恐怕不消片刻就会弥漫开来,让人闻到岂不是要败露!
他猛然想起,刚拿到木匣时,分明一丝气味也无。他立刻手忙脚乱地将木头重新塞回匣中,“咔哒”一声锁好。
说也奇怪,匣盖一合,那沁人心脾的异香竟似被凭空斩断,瞬间隔绝,再无一丝香气漏出。
他不敢迟疑,推开窗散香气,再将钥匙塞回妆奁,又蹑手蹑脚溜进母亲房内,物归原处。
一番折腾完,他回到自己房中,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一夜心绪大起大落,此刻酒意裹着困意,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他眼皮子都要睁不开了。
钟宝顺刚想吹灯合眼,一阵夜风吹入,早已被冷汗浸透的脊背瞬间凉意刺骨,激得他猛一哆嗦,忽然想起——
不对!
母亲每日清晨都会来为他盖被子,这香气如此独特,若到明日还有一丝残留,被母亲闻到,定会生疑!
把心一横,他揣起木匣,从箱笼里翻出新做的衣裳包好,悄然闪出家门,一头没入夜色之中。
万籁俱寂,唯有枝头几只乌鸦发出嘶哑的悲啼。赤红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死死盯着钟宝顺仓皇的背影,那一声声啼叫,恍若为谁敲响了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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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破晓,通州潞河驿码头薄雾弥漫。
一艘来自江南的漕船缓缓靠岸,船头立着一位头裹深褐布巾、身着酱色布裙的妇人,她双臂紧抱胸前包袱,焦灼地望着岸上。
船刚泊稳,跳板尚未架妥,她便迫不及待地摸出一个金镯子,塞给船主。
船主掂了掂分量,满意点头,贪婪的目光仍在她包袱上打转,“这位婶子,如此匆忙回京,所谓何事?京师水深,若需要打探消息、疏通门路,找我们漕帮最快最准。”
妇人虽打扮得像个村妇,言谈间却有种大户人家管事妈妈的疏离与气势,“不劳费心。我投奔的亲戚,他主家在京师也是有头有脸的,去了自有依傍。”
船老大撇撇嘴,显是不信。
妇人不再理会,跳板刚架好,她便一个箭步冲上岸,身影迅速消失在晨雾里。
船主望着妇人仓皇的背影,啐了一口:“呸!瞧这一路上的戒备样,还投奔亲戚?不是避难就是躲债的,跟这儿充什么大尾巴鹰!”
妇人大步刚冲出码头,冷不防被人从侧里扑上来,一把拽住衣袖!
“齐姑母!您可算回来了...”一个带着哭腔的绝望声音响起。
齐姑母,正是齐嬷嬷。
齐嬷嬷猛地顿住,回身一看,竟是惠娘。
她又惊又喜,急忙攥住惠娘的手臂,急声连问:“惠娘,福哥儿呢?你男人福哥儿呢?”
惠娘抽泣着,“当家的,在...在铺子里。”
齐嬷嬷夹紧包袱,拽着惠娘便走,“快!去铺子!”
不远处,隐在货堆后的无咎收回视线,对身旁低语:“去禀报主子,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