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齐嬷嬷”,叫得她脚步猛地定在原地。
福哥儿绝不知道她的底细!
这秘密她瞒了多年,此人从何得知?
“你是谁?”齐嬷嬷目光冰冷地钉在陌生男子脸上,“福哥儿人在哪儿?”
开阳笑了笑,手随意地向后一挥。
里屋门帘一晃,一人被踉踉跄跄地推搡出来,她的心抽搐着——那是福哥儿!
她日思夜想的人,此刻竟面如死灰!
李福根一见齐嬷嬷,如见救星,扑过来跪到她跟前,双手死死攥住她的衣摆,放声嚎哭,“齐姑母!救命啊!快救救我!”
齐嬷嬷见到儿子,眼泪一下子涌上眼眶,她强自镇定,扶住他双肩仔细打量——人虽消瘦憔悴、胡子拉碴,身上却不见半点伤痕,心头隐隐泛起一丝强烈的不安,“惠娘...惠娘不是说你被打了么?那血书...”
那血书上的字,确是福哥儿的笔迹无疑——她从小看他写字,绝不会认错。
她下意识回头想寻惠娘,却只见身后空荡,惠娘压根没跟进来!
齐嬷嬷心头猛地一沉,寒意顿生。还未等她理清思绪,李福根抖索着拽住她的衣袖,仰脸哭求,“齐姑母!快救救我!拿银子给他们,我一天也不想被关在这了!”
被囚禁多日,三五日才见一次荤腥,什么消遣乐子都没有,这死寂的日子,闷得他几乎要发疯。
齐嬷嬷见儿子吓得涕泪横流,心头一酸,那点疑虑瞬间烟消云散。
她目光锐利地看向开阳,将紧攥的包袱狠狠摔他面前,“这里有五百两银票!我全部身家都在里头!能放人了吧?!”
来的路上她细细盘算过,苏螺记不过是间小小的点心铺子,即便被骗,一年的订钱损失顶天不过三五百两。
开阳一声放肆的嗤笑。
李福根被这笑声惊得浑身一颤,仿佛下一刻他又要被关进那小黑屋,他死命拽住齐嬷嬷的衣袖:“齐姑母!您可就我这么一个侄儿啊!您得救我!”
他猛地将齐嬷嬷拽低,气息急促地贴耳央求,“快!快把您手头的官银拿出来给他们!”
“官银?!”
齐嬷嬷怔在原地,瞪大眼看着李福根。
李福根见她愣住,只当她舍不得,急得连哭带喘,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那位贵监公公说了!您手里有官银!您不能见死不救啊!侄儿给您磕头了!将来我给您摔盆打幡,养老送终!”
“您快拿出来吧!”李福根双眼赤红,心底一片冰凉。
他都被关得这么惨了,齐姑母还装聋作哑,难道真要看着他死?!
李福根口中莫名其妙的官银,让齐嬷嬷瞬间恍然大悟——
惠娘口中的赃银,福哥儿哭求的官银...这根本不是寻常骗局,而是冲着她来的杀局!
她强压下翻涌的心惊,盯着开阳,每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你,到底是谁?”
李福根还在腿边哭嚎拉扯,齐嬷嬷按住他颤抖的肩头,将他护在身后,声音沉静如铁,“放了他吧,既然是冲着我来的,何苦为难他。”
“齐嬷嬷。”一道清冷的女声倏然响起,“好久不见呀。”
这道熟悉的声音犹如雷击,瞬间劈穿齐嬷嬷的耳膜,直直劈进她心底!
齐嬷嬷僵在原地。
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她艰难地、一寸寸地扭过头,当看清那款步而来的少女面容时,瞳孔骤然缩紧!
“你...你...”齐嬷嬷嘴唇剧烈颤抖,喉咙里像是被堵了团棉花,半个字也挤不出来,双腿一软,险些瘫倒。
陆青笑靥如花,优雅地偏了偏头,“嬷嬷陪了我十几年,是我最亲的乳母。见到我还活着,您不该高兴才对么?”
她唇角笑意倏地一冷,目光如刃,“怎么我看着,您这脸上,全是活见鬼的惊骇呢?”
“还是说,见我还活着,您很失望?!”
齐嬷嬷眼眶骤红,胸腔剧烈起伏却吸不进一丝气,巨大的震惊与悲恸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将她淹没。
她死死盯着陆青,眸中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悚,与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喜。
这丝欣喜,让陆青轻轻叹了口气。
她垂眸敛去刹那间不该有的柔软,再抬眼时,目光已淬炼成冰,看着齐嬷嬷,只有看陌生仇敌的冷意。
“姑娘...”齐嬷嬷喉咙里终于挤出一丝破碎的气音,浑浊的泪珠滴滴滚落,“您还活着...还活着啊...”
她双膝一软,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筋骨,缓缓瘫倒在地,只剩嘴唇还在无意识地喃喃,“太好了...真好啊...”
陆青心口被这句话扎了一下,泛起一阵尖锐的干涩酸楚。
她别开眼。
对上齐嬷嬷,她是毫无感情。可沈寒说过,她曾视齐嬷嬷如半母。齐嬷嬷是她十数年的成长历程里,最坚实和温暖的依靠。
被最温暖的依靠从背后捅刀,那种痛,深深烙在骨髓里!
沈寒醒来的那一刻,该有多心痛。
陆青深吸一口气,压住翻涌的情绪,再看向齐嬷嬷时,目光冷硬如铁。
她缓缓开口,一字一顿,清晰地钉入齐嬷嬷耳中,“有位温老爷,托您去张记订一盒鲍螺,务必用苏螺记的盒子装。”
齐嬷嬷嘴唇抖得毫无血色,她垂首片刻,再抬头时,脸上是一种认命后的解脱与灰败。
“姑娘既已知道,老奴无话可说,任您处置。”她声音沙哑,伸手轻轻抚过李福根的头,眸中是深不见底的慈爱与绝望,语气里带着最后的恳求,“只求您...放过福哥儿。他什么都不知道。”
李福根全然不懂发生了什么,只焦灼地攥住齐嬷嬷的手腕,“齐姑母!银子!官银!您快拿出来啊!不然他们会打死我的!”
他声音里带着哭腔,最后一句说得咬牙切齿,眼中对齐嬷嬷已有了赤裸的恨意。
似是在怨怪她,不肯拿出自己的棺材本救他。
齐嬷嬷笑得悲凉,笑得眼泪止不住的流。
她没有挣脱那只紧攥着她的手,而是用自己颤抖的掌心覆了上去,另一只手的指尖,一遍遍抚过儿子惊恐的眉眼,仿佛要将他最后的样子刻进骨血里。
陆青冷冷看着她,笑得嘲讽,“齐嬷嬷,被自己掏心掏肺对待的亲儿子背叛,滋味如何?”
就如你当初背刺她一样!
被全身心交付信任的人,毫不留恋地捅上绝命一刀,是什么滋味?
齐嬷嬷没有回答,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搂紧李福根,眼泪无声地滚落,在衣襟上洇开一片深色的凄凉。
陆青冲开阳微微点头。开阳抬手示意,“带走。”
在被拖走前的最后一刻,齐嬷嬷一眨不眨地看着李福根,将包袱塞进他手里,万般不舍地抚过他的脸颊,嘴唇嗫嚅着,“儿啊...往后...娘不能再护着你了,你得靠自己了。”
李福根怔怔看着齐嬷嬷被反扣着推走,她的目光执着渴望地黏在他身上,他愣了一瞬,疯了般大喊,“齐姑母!这...”
齐嬷嬷听到这声“齐姑母”,脚步一顿,回眸深深看了他一眼,似有万语千言,最终只化作一个含泪的、近乎解脱的点头,“姑母走了,福哥儿多保重。”
李福根连滚带爬地扑到开阳脚边,着急抓住他的衣摆,指着空无一人的院门,“贵监公公!不跟我齐姑母要官银了吗?!”
开阳嫌恶地甩开他,到现在还叫他公公,蠢货!
走之前,开阳冷冷看着他,“傻子,那可是你亲娘。”
空荡荡的铺子里,只剩李福根一人,如泥塑般瘫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