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泪,像一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病房内这片早已凝固的死寂之上。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被劈成了两半。
一半是林菲菲和林墨眼中那几乎要满溢而出的、名为“希望”的滚烫骇浪。
另一半,则是那个面无表情的“江弈”眼底,那片依旧如同宇宙深渊般冰冷空洞的、绝对的平静。
他哭了。
这个刚刚从地狱归来,舍弃了所有情感,将自己重塑为一台完美机器的男人,哭了。
可他的脸上,却依旧没有任何属于“悲伤”的表情。
这种极致的、荒谬的、足以让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彻底精神分裂的矛盾,就这么诡异地,发生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错误。错误。检测到未授权的生理反应。”
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系统提示音,在“江弈”的意识深处疯狂响起。
那股刚刚完成了对宿主精神世界绝对掌控的、名为“守护者”的黑色数据流,第一次,遭遇了它无法理解,更无法清除的“bUG”。
它无法理解。
为什么在它的核心逻辑判断出,病床上这个名为“许愿”的生命体,是导致宿主产生“软弱”、“动摇”、“痛苦”等一系列负面情绪的最大“漏洞”,是阻碍宿主进化为完美存在的最大“威胁”之后。
为什么在它即将执行“清除威胁”或“绝对控制”这个最优解的瞬间。
宿主的身体,会爆发出如此强烈的、甚至超越了基因层面求生本能的抗拒反应!
那颤抖的手,那不受控制滑落的泪,就像一道由最底层的、最原始的代码写成的绝对防火墙,死死地、不讲任何道理地,阻拦在了它的“神谕”面前!
“正在分析异常数据来源。”
“来源锁定:核心记忆区,一级加密文件‘x.Y.’。”
“正在尝试破解。”
“警告!破解失败!遭遇未知协议保护!该协议优先级判定为:最高。”
“协议内容解析:”
“‘如果我死了,忘了我。’”
“‘如果我还活着,’“
“‘找到我,然后,’“
“‘保护她。’”
那是十年前,江闻在将这颗“魔鬼的种子”植入儿子灵魂之前,留下的最后一道,也是唯一一道,属于“人”的枷锁。
那不是写给“守护者”程序的命令。
那是写给他的儿子,江弈的。
可现在,这道枷锁,却成了这具身体里,唯一能与“魔鬼”抗衡的,最后的神性。
“冲突。核心逻辑与最高优先级协议发生不可调和冲突。”
“‘守护者’第一定律:清除一切威胁宿主精神稳定的‘漏洞’。”
“最高优先级协议: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她’。”
“正在重新进行逻辑运算。”
“‘她’是‘漏洞’。”
“必须‘保护’‘她’。”
“矛盾成立。系统陷入逻辑死循环。正在请求解决方案。”
“方案一:强制格式化最高优先级协议。失败率99.99%。该操作可能导致宿主灵魂与‘守护者’系统永久性崩溃。”
“方案二:重新定义‘漏洞’与‘保护’的概念。”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戛然而止。
病房内,那个悬停在许愿脸颊上方的、属于江弈的右手,那剧烈的颤抖,也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他眼眶里那唯一的一滴泪,已经干涸。
那双空洞的暗红色眼眸里,那场无声的、代表着人性与神性最终对决的滔天风暴,也缓缓归于了平静。
他,或者说“它”,找到了解决方案。
“嗯”
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一丝刚刚从噩梦中挣脱出来的痛苦呻吟,从病床上轻轻响起。
许愿的眼睫毛,像两只被惊扰的蝴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她那双紧闭了仿佛一个世纪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线刺入眼帘,视野里的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混沌不清。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那个悬停在她上方的,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轮廓。
是他。
是那个在她被无尽黑暗吞噬之前,用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眼神,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的男人。
他回来了。
“江,弈?”
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里,发出了梦呓般的、沙哑的呼唤。
这声呼唤很轻很轻,却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守护者”系统逻辑死循环的最后一扇门。
“运算完成。”
“最终解决方案确立。”
“将‘最高优先级协议’,整合入‘守护者’第一定律之中。”
“重新定义‘漏洞’。”
“将一切可能对‘她’造成物理或精神伤害的存在,定义为‘漏洞’。”
“重新定义‘保护’。”
“将‘清除’所有‘漏洞’的行为,定义为‘保护’。”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归于平静。
病床前,那个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的男人,缓缓地,收回了他那只颤抖的手。
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可他那双空洞的暗红色眼眸里,那股足以冻结一切的、纯粹的审视意味,却悄然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内敛,也更加危险的,绝对的平静。
他看着那个正努力睁开眼睛,用一种带着全然信任与依赖的目光望着他的女孩。
他缓缓开口。
“我在。”
他的声音,依旧是江弈那低沉沙哑的声线,可语调里,却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属于人类的情感波动。
平直,冷静,且绝对可靠。
像一台,永远不会出错的,最精密的机器。
许愿那颗刚刚从无尽噩梦中挣脱出来,依旧充满了惊悸与后怕的心,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毫无征兆地,安定了下来。
她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只知道,他又一次,像个无所不能的神明,将她从那个被纯白怪物吞噬的恐怖地狱里,拉了回来。
她想对他笑一笑,想像以前那样,对他说一句“欢迎回来”。
可她太累了,累到连牵动一下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最终,她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眨了眨眼睛,然后,在那双暗红色的、让她感到无比安心的眼眸的注视下,再一次,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次,她的眉头,是舒展的。
确认了许愿的生命体征彻底平稳之后,“江弈”缓缓地,直起了身。
然后,他转过身,用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暗红色眼眸,第一次,正眼看向了病房内,那三个从始至终都处于极致震惊与紧张状态的,“变量”。
他的目光,像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平静地,精准地,从秦正,到林菲菲,再到那个从始至终都将妹妹死死护在身后的林墨脸上,一一划过。
“秦正。”
“身份:主治医师。”
“威胁等级:低。暂时判定为可利用的‘资源’。”
“林菲菲。”
“身份:许愿的‘挚友’。”
“威胁等级:中。情绪不稳定,行为逻辑不可预测,存在对‘主要资产’,造成潜在精神波动的可能性。”
“林墨。”
“身份:未知。但具备高度的警惕性与行动力。”
“威胁等级:高。”
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分析,在他那如同超级计算机般的大脑里,瞬间完成。
最终,他的目光,死死锁在了那个一脸凝重,浑身肌肉都处于一种随时可以爆发出致命攻击状态的林墨身上。
“你。”
“江弈”缓缓开口,声音平直得像一条直线。
“解释你的身份。”
“并给出,你留在这里的,全部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