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梧一番话说得沈岑哑口无言。
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在这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粘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岑心中很清楚。
他绝对没有轻视女子的意思,但转念一想,真的没有吗?他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家族的供养,做他的风流名士,每日枕山望月,泛舟采荷。
他可以周游各地,行走四方。
只要他愿意,他回家便可以入仕,功名利禄唾手可得,可换成女子呢?
三从四德,一道宅门。
嫁人生子。
似乎除了这条路,没有其他的选择……他习惯了,家中的姊妹也习惯了,可就是这份习惯,让他们忽视了一个人无限的可能。
而她们的这份可能,从生来就被剥夺了。
没有任何一个男子,会因为担心有女子抢了他们的名誉,财富和地位而熬夜苦读,枕戈待旦。
同样的,也没有任何一个男子,将她们视作对手。
这是一种从头到尾的漠视。
谁又能说,这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轻贱?
在场的人都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除了沈岑和崔岷之外,许多人不禁发笑。
“什么同样的位置,男子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女子生儿育女,孝敬公婆,各司其职,方是正理。”
“就是。”
“陆兄这是酒还没醒啊,居然开始说胡话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挤兑陆梧,陆梧闻言嗤笑,扫视一圈,露出抹不屑之色,“说的好像你不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你家夫人就不用生儿育女,孝敬公婆一样。”
“这世上多的是宽以待己,严以律人之人。”
“只怕到时候功名不显,一事无成,还要拿夫人撒气……”
枕溪看到他话音落下,周围的各家公子脸黑如墨,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他心想这人脑子没多少长进。
惹事的功夫倒是逐年递增。
瞧瞧这些话说的,多有水平。
“陆梧,你喝醉了就少说些话,省得明日又挨罚。”
枕溪不冷不热的开口。
看似训斥,实则维护。
这厢他刚把梯子递过去,陆梧顺着就下了,他揉了揉脑门,长吁短叹:“哎,真是年纪大了酒量大不如前,这才喝了多少就醉了……”
演!
你接着演!
一众公子哥儿恨得双眼喷火,奈何刚被人家救了,不好立马翻脸,又有个醉酒的借口,让他们想发作都不成。
最后只能忿忿忍了下来。
崔岷震惊的看着一脸正经,协同‘作案’的枕溪,他好歹也是绣衣卫的人,居然如此睁着眼说瞎话!
他们是真不怕得罪人啊。
崔岷念头刚落,自嘲的笑了笑,对,他们确实不怕得罪人……
阿棠两人跟着张韫之,在各种游廊曲廊甬道穿梭许久,黑夜中灯笼的火焰摇曳如鬼火,和四周花木山石诡谲嶙峋的影子拉扯撕咬着他们的脚步。
张韫之衣带生风,喘息逐渐加重。
阿棠须得一路小跑才能追上他,沿途的婢女小厮远远的看到他们,提着灯退到两侧,垂首行礼。
他们就这样一路畅行,从前院横穿到后院。
沈老爷子的‘昌黎院’在中轴线的正北方,占据着整个宅子最好的位置。
庭院开阔,草木葱茏。
然而此时除了屋檐下挂着的几盏风灯能照见廊下的情形外,其余地方只有个模糊的轮廓。
仆从乌泱泱的在廊下和院子里跪了一地。
里面传来阵阵哭声。
张韫之踏进院子的时候,已经有人飞奔去传话了,他没有停顿,越过众人,径直往正屋去。
阿棠和顾绥对视了眼,迅速跟上。
此时屋内候着年迈的管事和一些伺候汤药的婢女,还有两位发须皆白,一脸愁容的老先生,他们是沈家重金请来坐馆的大夫。
“胡大夫,温大夫,你们二老再想想办法,救救我爹吧,我给你们跪下了,只要我爹能醒来,沈家什么代价都愿意付。”
沈瓷说着就要弯腰,吓得两个老大夫连忙退开,嘴里惊道:“夫人,这可使不得,不是我们不愿救,实在是束手无策啊。”
“对啊沈夫人,这两年我们怎么照料你父亲的,你也看到了,真是用尽了浑身解数,我们已经尽力了,能拖到今日都算侥幸。”
温大夫催促丫鬟赶紧把她扶起来,语重心长道:“沈夫人,你听我一句劝,节哀顺变吧,不然你爹就算是走了,见你如此也不会安心。”
“趁人还活着,再多看他两眼吧。”
这样的话沈瓷这些时日已经听过许多遍了,再听一遍还是觉得锥心刺骨。
她明知阎王爷已经下了最后通牒。
可她……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什么都不做呢。
那是她的爹爹啊。
将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碎了,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唯一的亲人了。
而她只能看着床上的人气息越来越弱,最后连她的名字都喊不出来,呼吸却变得很重,哼哧哼哧地像老旧的木头,将他的痛苦和牵挂全部堵在了里面。
沈瓷看了看摇头叹气的两人,又看向床上那被棉絮压得几乎看不到凸起的人影,心中不由绝望,悲愤交加之下,眼前一黑……
“夫人!”
张韫之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沈瓷浑身发软往后栽去,几步抢上前将她捞在怀里
沈瓷稍微清醒了些,一睁眼看到是他,满怀的无助和悲恸一起涌上来,死死揪住他的胳膊,“爹爹,爹爹他……”
“我知道,我刚知道。”
张韫之扶夫人站稳,轻拍着她的背,“是我的错,都怪我不好,早知道我应该在这儿陪着你的,不该让你一人面对这些……”
沈瓷在他连声的歉意里彻底崩溃,伏在他肩膀上痛哭,断断续续的说:“我们再,再找其他人,看看……好不好,再试一试……”
“好,听你的。”
张韫之扭头对老管家疾声吩咐:“快去把平安堂的王大夫,兴仁馆的李大夫,还有藿香胡同的钱大夫都请过来……”
见老管家要走,胡温两位大夫彻底忍不住了。
他们下了病危决断的人,还要找其他大夫来看,岂不是在质疑他们的医术?
然而就在两人准备上前理论一番时,一个人影倏地从他们面前掠过,直奔床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