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长安,越往北行,天地越发苍茫。寒风如刀,裹挟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凉意。白羽哲一路疾行,心中却比这北境的风雪更为寒冷。途经星城时,来到了白家昔日的宗门——夏满园。
雕梁画栋、笑语喧哗的园子,如今只剩断壁残垣,荒草萋萋。园门上那块爹爹亲自提的的“夏满园”匾额斜斜挂着,漆皮剥落,字迹模糊。白羽哲站在落满积雪的园门外,久久伫立。记忆中母亲在花架下抚琴、兄长与自己在此习武嬉戏的场景,如同泛黄的画卷,在脑海中一一闪过,最终被眼前的破败景象击得粉碎。自白氏倾覆,星城诸多依附的家族或南迁,或去长安另谋出路,这座边陲重镇早已不复往日繁华,街道冷清,透着一种死寂般的萧条。
他没有进去,只是默默看了一会儿,便转身继续北上。故地重游,除了徒增伤感,更坚定了他在绝境中寻出一条生路的决心。
按照花妄提供的详细地址,白羽哲很顺利地在茫茫雪原中找到了一处背风的山谷。谷中竟有稀稀落落的屋舍,炊烟袅袅,竟是一个小镇的聚居点。这里,便是被流放的樱山宁氏及其部分忠诚部属的栖身之所。
白羽哲此刻仍顶着“姚湘”——秘阁道主的身份。当他亮明身份令牌时,负责警戒的宁氏族人虽面露警惕与不甘,却也不敢阻拦。很快,一位身着厚旧棉袍、面容饱经风霜却依旧能看出昔日威严的老者迎了出来,正是宁氏宗主,宁致远。他如今是这苦寒之地名义上的管理者,实则与囚徒无异。
“秘阁姚大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宁致远的声音沙哑,带着北地特有的粗粝感,礼节周到,却不卑不亢。
白羽哲屏退左右,当屋内只剩他们二人时,他凝视着宁致远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缓缓褪去术法,露出了本来的面容。
宁致远在看到白羽哲真容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羽……羽哲?!你……你还活着?!”
“宁世伯,别来无恙。”白羽哲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当年在风行轩我百口莫辩,是您帮了我,这份恩情,羽哲一直铭记于心。”
宁致远长长叹了口气,示意白羽哲坐下,亲手为他倒了一碗灼热的奶酒:“孩子,你能活下来,是天意。只是……你不该来此险地。”
“世伯,我此次前来,是为查明真相,也为一人。”白羽哲直奔主题,“您可知,仙尊许洛身边,有一位深居简出的二夫人,名叫韩霜雪?”
听到“韩霜雪”三个字,宁致远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复杂,痛苦、愧疚、思念交织在一起。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碗中的奶酒都快凉了,才缓缓开口,声音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你……你见到雪儿了?她……她长得可好?”
这一声“雪儿”,已然印证了白羽哲心中的猜测。他点了点头:“见到了,她……容貌与宁公子极为相似。”
宁致远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罢了,罢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这一切,或许本就是我等欠你们白氏的。”
他开始了漫长的叙述,将一段埋藏了数十年的恩怨情仇,娓娓道来。
“那是很多年前了……”宁致远的目光投向窗外无垠的雪原,仿佛穿透了时光,“我,百里妃,还有当时的韩家少主韩日擎,我们三人一同在韩家修学,年少气盛,也算是知交好友。”
“我……一直倾慕百里妃,她的明媚,她的聪慧,都让我无法自拔。可她的眼里,从来只有韩日擎。”宁致远的语气带着深深的苦涩,“韩日擎那时虽只是韩家众多亲眷子弟中的一员,却已显露出不凡的抱负与气度,而且日后必继承韩氏家主之位。我心中不甘,却也只能将这份感情深埋。”
“直到有一天……我们三人饮酒,我喝得酩酊大醉。”宁致远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巨大的悔恨,“酒意上头,理智全无……我……我犯下了此生最大的罪孽……我强迫了百里妃……”
屋内陷入死寂,只有炉火噼啪作响。白羽哲能感受到宁致远那份跨越了数十年依旧刻骨的痛苦与自责。
“事后,百里妃恨我入骨,与韩日擎也渐行渐远。可不久后,她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宁致远艰难地继续说道,“那个孩子,就是霜雪。韩日擎……他,他认下了这个孩子,对外宣称是收的义女,将她养在远离权力中心的蓬莱仙岛。一方面保全了百里妃的名声,另一方面,也算是可以在她眼皮底下,让这个孩子名正言顺地长大。百里妃虽然恨我,但对霜雪,终究是母女连心,默许了这种安排。”
“后来,岳求宁宗主被逼上鹰来山,仙门大乱,百家虎视眈眈。百里妃……她看出了这是韩日擎登上仙尊之位的绝佳时机。她找到了我,以霜雪的安危和前途相要挟,逼迫我暗中替韩日擎去做一件伤天害理的事。”
宁致远的眼中充满了血丝:“她让我秘密潜入鹰来山,利用岳宗主与韩氏的交情暗算了他,让他变成了一具傀儡,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年他可以抗住那么久天罚不死的原因,因为他和你的遭遇一样……灵魂不能离体,是个半死不活的活尸!”
白羽哲听到这里,浑身冰凉,不由得摸了摸自己锁骨上的铜环。
“这还不够……”宁致远的声音如同泣血,“为了将一切罪责彻底钉死在岳求宁身上,我暗中集结了我的人…屠尽了鹰来山跟随岳宗主的所有忠心的部下,还杀害了前来鹰来山以为兄长走火入魔……好心想劝解兄长的、你的母亲,岳瑞琼,所以梦演剑吞噬了如烟仙子的剑法,我便用白氏自己的御雷剑法……伪造成所有人都是死在岳宗主手里的假象。”
宁致远颤颤巍巍喝了口茶,继续道:“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百家群起而攻之,我在大部分宗门快精疲力尽之时,毁坏了岳宗主的傀儡之身,让焰尾因为饲主身死契约解除而消停。”
白羽哲猛地站起,目眦欲裂!虽然他早已怀疑母亲和舅舅的死并非意外,但亲耳听到这残酷的真相,依旧如同万箭穿心!那把梦演剑,竟是杀害母亲的凶器!
宁致远老泪纵横:“孩子……我对不起你母亲,对不起你们白家……岳家与白家关系密切,岳瑞琼一死,白家必然受到牵连,韩日擎便能以平息叛乱、整顿仙门的名义,顺理成章地登上仙尊之位……后来的一切,果然如他们所料。”
“梦演剑,是岳家传承之宝,灵性非凡。”宁致远稳了稳情绪,继续道,“用它弑主,又沾染了岳瑞琼的鲜血,剑身凝聚了滔天的怨气,竟自行养出了极其凶戾的剑灵。韩日擎登位后,决定将梦演剑投入熔炉彻底销毁。”
“然而,熔剑当晚,出了大纰漏。那剑灵怨气之深,竟抗拒熔炼,剑体在炉中剧烈震颤,发出悲鸣,眼看就要失控反噬。百里妃当时也在场,她修为高深,前去试图压制。可谁也没想到,当时年幼的韩霜雪,因为好奇,偷偷跟在了百里妃身后,就在剑灵最狂暴、百里妃也难以完全压制的那一刻,那剑灵竟脱离剑身,直接钻入了离得最近的韩霜雪体内!”
宁致远痛苦地闭上眼:“剑灵附体,霜雪当场昏厥,性命垂危。为了救她,我、百里妃,还有我们的师傅不得不联手,以秘法将剑灵强行封印在霜雪体内,同时将那把失了剑灵、却依旧充满不祥之气的梦演剑也一同封印起来。我们商议,暂留此剑,期盼日后能找到方法,将剑灵安全地从霜雪体内驱离。”
“此事,韩日擎的妹妹韩日婧也知道一些,但她只知梦演剑因怨气太重被封存,并不知晓其中涉及霜雪被剑灵附体以及更早的那些隐秘。我们不敢让她知道全部,以免节外生枝。”
漫长的叙述终于结束。宁致远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喃喃道:“这些罪孽,像山一样压在我心上几十年……我对不起百里妃,对不起霜雪,更对不起你们白家和岳家……如今许洛倒行逆施,或许也是报应……”
白羽哲站在原地,久久无言。北境的寒风透过窗缝吹入,却不及他心中的万分之一寒冷。母亲的冤屈、白家的败落、岳宗的悲剧、韩霜雪的宿命……这一切的源头,竟然始于一场孽缘和随之而来的一系列阴谋与背叛。
他看向窗外苍茫的天地,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恨,有悲,也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清明。知道了真相,他便知道了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宁世伯,”白羽哲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过去的罪孽,无法抹去。我不能替所有人原谅你们当年的错误,但是也感谢你告诉我真相,我必须拯救白氏,也是拯救大呈。”
宁致远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历经磨难却愈发坚韧的年轻人,浑浊的眼中,终于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在这北境的绝地,一场跨越两代人的救赎与复仇之路,正式拉开了序幕。而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那把承载着无数冤屈与秘密的——梦演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