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霖虽已被调来太春宫多日,但皇帝病情是天下机要,元稹帝昏迷,时长时短,甚而一整日。
她和其他太春宫宫人一样,说话抬手不能发出动静,每日侍奉完汤药,将帷幕放下,等皇帝睡着后就回到偏屋安置,这期间不能外出,与此同时,木漪常去皇后宫中走动。
帝后不合,两边底下的人也跟着剑拔弩张,从前结队出行都道寻常的二人,被动陷入一种尴尬处境,也有一整月余未曾再碰过面了。
直到元稹帝稍显康复,能够上朝收拾那一堆朝政上的烂摊子,刘玉霖在太春宫里的生活才好转起来,虽还是不能轻易出太春宫,但至少不再形同囚犯。
五月初,河西的内战打得如火如荼,太春宫的宫女们心不在焉地择粽叶包角粽。战内从简,往年有的龙舟与水戏今年都不举办,过节气氛淡了许多。
当日木漪来寻人时,刘玉霖正帮忙包粽,净手往粽叶里舀糯米。
宦官通报来了两位夫人,刘玉霖也跟着宫女起身迎人,没想来的是同一期进宫的郑植儿与袁环。
郑植儿看见她,颇为惊讶:“我记得你跟在杨夫人处,何时来太春宫了?”
袁环听此忙上前将她上下打量一遍,看得刘玉霖脸色发涨,忙摆手解释:“你们误会了,我没有……陛下之前抱恙,娘娘看我话少安静,借调我来此地帮忙,而已。”
袁环悻悻收回目光。
郑植儿颔首,“我们的确很久未见了,你的近况,竟也无从得知。”
曾经的女伴当了夫人,刘玉霖这个地位尴尬的女郎自然不便去叙旧。
况且后宫一向由皇后掌控,嫔妃都知道皇帝病了,可不获准许,谁也进不了太春宫。
袁环话里有些酸:“我们这些夫人想见陛下一面皇后都不松口,反让你这么个生分的,天天在他眼前晃。”
刘玉霖将唇咬白了,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郑植儿替她解围:“你别这么说,又不是她自己要来的,我们先进去觐见陛下是正经。”
两人在里头也只待了几句话功夫,出来时,刘玉霖按规相送。
路上经过一株初发芽的海棠树,粉嫩的花苞打到了刘玉霖额头,她低唔一声,捂住额头。
郑植儿见她还是如此孱弱文静,替她拨开花,叹息:“你现在还跟木女郎有往来吗?”
刘玉霖想了想,点头。
袁环跟着问:“她之前不是不讨皇后喜欢,被丢去干下等奴婢的活了?怎么现在跟皇后,这么亲密?”
这回刘玉霖回得快了。
“袁女郎,你这亲密二字,我觉欠妥。木芝只是奉命行事而已,皇后每日案牍劳累,她学了医,叫她去几趟为皇后艾疗解解乏,不是很正常……”
“解乏?”
袁环冷嘲一声。
“你想的简单,事情可没那么简单!你不会不清楚这场讨伐是冲谁而来?皇后暴行我们几个都有目共睹,就连我和郑女郎也……”
也被迫嫁作宫妇,红颜深埋宫墙,她无时无刻不痛恨这种处境。
袁环咽下后半句话,直接了当说:“皇后手段叫人胆寒,木女郎这会能攀近皇后,她定也不是什么善人!从前的乖巧温顺,都是装出来的罢!”
郑植儿拉了失态的袁环要走,刘玉霖却主动在花下拦住二人,一脸正色:“袁女郎,郑女郎,你们……可有证据?”
“我——”
刘玉霖知道宋内司的死与木芝脱不开关系。
她当初为了取代宋内司待在张镜身边,都能做出那种事,后面又对张镜始乱终弃。
是,刘玉霖都知道。
但木芝这些敌意,始终没有对准过她,唯一暴露暗面的那晚,也不过是提醒她,看清皇后意图。
“木芝难道害过你们?不然,你们就是在背后这般妄下结论。”
郑植儿见刘玉霖较真起来,花影在她粉白脸上,灵灵绰绰,沉稳挽回一句:“是我们二人私下胡乱猜测,袁女郎言行无忌,你别往心中去就是。”
“两位夫人这般说我,令小女伤心……”
一声柔水般的女声传来。
三人都齐齐望去,花树外的穿堂门下,木漪低首掩面,含泪欲泣的模样。
郑植儿与袁环看清是她,登时有些心虚,郑植儿压住袁环,上前宽慰:“这仗打得人心里乱,我们什么也不懂,方才不过一通乱说而已。”
木漪这才抬起红红的眼,“我知道郑姐姐……郑夫人,是不会张口乱判的,你从前对我们几个,都甚是温柔妥帖。”
郑植儿勉强笑笑,见她可可怜怜,心下开始怀疑是否是自己过了火。袁环不自在地捂胸咳嗽,借口不适要立即离开。
二人准备匆匆离去,木漪眼角还挂着泪,面却含不舍之情,矮身并手将礼行的一丝不错,“二位夫人慢行。”
待堂下只有刘玉霖独站时,木漪才直起身,发丝在她勾起的嘴角边飞舞,她淡淡问:“玉霖,她们刚才骂我什么?”
“你,没有听见吗?”
木漪低呵一声,“没有,我又不是千里耳,闲得无聊逗她们的。”
刘玉霖张口,露出一排玉齿:“那你又怎知她们是骂你。”
“我看见你的表情,便能猜到。”
刘玉霖掩唇悻笑,开怀道:“你来找我?外面风大,我这会不忙,你跟我进屋说罢。”
木漪入她住下的偏室,壁上半撑一扇螺钿漆窗,穿堂的风刮起二人额头边的碎发。
她沉着脸站在那里,让刘玉霖都有些替她冷,说着“我去关窗”,经过时却被她抬手拦住。
木漪拿出一只细长锦盒:“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刘玉霖的思绪仍徘徊在这场布局之外,单纯问:“是赠我的端午之礼?”
“端午之礼你想要,我会另外送。但这个不是。”
她在刘玉霖迟疑的目光中递过去,塞入她手中,前去将门紧锁。
刘玉霖不解。
木芝玩味弯唇,“不妨打开看看?”
锦盒里是一卷纸扎。刘玉霖跪坐在香炉案后,用葱玉指尖将纸扎摊平。
才看两行,她心脏突跳,紧张将纸扎卷回。
“你——”
“我没有看。‘’
“那这东西——”
炉子里被她点起艾香,熏得人头脑发烫,木漪几步走至她案对面,顺势坐下,“陈二郎君令我转交。”
“他?当真?!”
信中情词是陈澈所写,被谢春深用了手段,在寄去刘玉霖的故乡途中所拦。
木漪撒了谎,仍正色说:“当然是真的。陈家兄弟就要来洛阳了,他们途中要经过你的家乡,陈大郎君不知你是否还在宫中,想要来信问上一问,可战乱断了你家附近信马的路,陈大郎君忙着军政,这封书信便被陈二郎君保管,恰好他与我有一面之缘……总之,这封信兜兜转转到了我的手里。陈氏兵马不日就到,你要去见他吗?”
骗刘玉霖不难。
她不曾染墨,不知墨黑,白纸黑字在手就什么都会信。
木漪接下来就该按谢春深所说,引人出宫与陈澈相见。
但那一瞬,她心口因温暖的艾香发热,口中自然接出来的话,反而成了一句:“你不能去见他。”
窗外吹开一阵风,拂了烟丝,露出烟后刘玉霖诧异的一张脸,“我没有说……我要去,见……他。”
“可是你想。你蠢蠢欲动了,情火烧心了。
刘玉霖,我只说一次,你会因为这个姓陈的男人倒霉的。
如果你还想活命,就不要自己淌入这趟浑水,纵心所向,不知所谓。”
她的声线,恬柔里带着不再掩饰的一种无情凉意,刘玉霖后知后觉不是她冷,觉得冷的,其实是自己。
“我想不通。”
“想不通就不要想,按着我说的做。”
“你为什么不跟我解释清楚?我不会外露。”
“与你外不外露无关。”
木漪脸上始终挂着藏刀的微笑,“你不是怕走夜路吗?知道的越多,路上索命的鬼怪也就越多,这可不是你喜欢的。
你只要记住,近日无论是谁诱你,求你,请你出宫,你都给我老实待在这里,他们的手再长,也还伸不进太春宫里。”
刘玉霖愣住良久,抓碎了那纸,弱弱问一句:“……你,也参与了?”
她肆意一笑,似千花百杀,亦如星汉灿烂。
而后,以手贴唇:“嘘。”
*
忙到下匙,她从医药署穿过朱雀门,提灯回住处。
挨着宫墙的两排石灯炉为了俭油,隔一盏才点一处。她的身影被稀落的灯火拖拽,忽明忽灭。
她也陷在这种冥昧里,眉间阴郁难脱:
自己面上还是医药署的人,却因为要随侍皇后,为其养生调理,从医药署后堂搬进了椒房殿,众人皆知。
上月底,反对皇后的舆论随曹凭与谢征的几次攻山失败,开始真正显出一鼓作气的压倒之力。
宫内细作遍布,有谢春深黄构这等人里应外合,皇帝一味逃避,难有作为,江磐终将会面对的结局,只有一个。
被反军诛死在罪名之上。
永世不得翻身。
那么……追随她的自己呢?
皇后一倒,袁环不会是唯一一个质疑她,又想要狠狠踩她一脚出口恶气的人。
风寒侵脊。木漪脚步突滞,刹停在明暗交界里:“旁人靠不住,我不能坐以待毙。”
她匆匆回到住处见完皇后,锁闭房门,在暗里将所有金银珠宝、名贵首饰、田契银票、名砚字画一一清点整理,打算找机会,分批偷偷运出宫去。
谢春深若弃她。
她还可以逃跑。
有这些家底,不愁没有后路……
正细细谋划,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木漪下意识将沉重的箱子一合,箱口压了指甲,痛的她直吸气,喘息道:“是谁?我已经要睡了。”
门外人道:“今日内侍省的中官拿了一盒焦粽过来,是五红肉馅的,奴婢一直在灶火里温着,怕过了夜不新鲜,前来递给女郎,当解夜的小食。”
门外人等了片刻,才等到木漪穿着寝裙,从内开门。
“外侍省送来的?不该是内侍省吗?”
“往年是如此。但今年进了许多夫人,内省的粽子不够发。
外省的中官商量着,一些低品级的朝臣就不送了,给后宫匀一些,这焦粽多了炭烤工序,更为鲜香,女郎尝尝。”
木漪接过食盒,觉得份量有些压手,黄构就在外侍省,她微微起了疑心。
口上温柔道谢,速速将人送走,坐在收珠宝的木箱上,垮腰去食盒子里捡起粽子剥开。
外面看上去没什么异常,木漪确实有些饿,用银针试过毒之后咬了几口,可吃到肉馅时,牙齿触到坚硬的异物。
木漪用手将那块石头,从粘腻的糯米饭里抠出来。
她将那石头递到灯火下,沉醉观赏,唇瓣大张。
——谢春深这哪里是送她粽子,分明是为笼络她心,千里送黄金啊。
田庄的收成,这不就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