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内河的河道杨柳倒垂,轻拨春水。柳树下的荣木也在北方雨水里灌溉,开了红粉花苞。可这一江花海之下,埋了不知多少亡人骨。
五月末,燕王妃在三山城内产子,燕王因此停战半日。
他不是生来向往逆反之人,在谢、陈两股猛军抵挡之下,西平郡又久攻不下,燕军日渐显出疲态。
王妃产下一女后,燕王守护妻女,不肯再打头,待在后方看守三山,负责粮草备援。
倒是梁王、萧王这些后来者居上,两王合璧成了与谢征顽打的主力。
西平郡陈王,在哪里?
他躲在谢军之后观火。
陈氏在曹凭求援时,放曹凭入西郡,演给曹凭表忠心,撺掇燕王起义的不就是他们,怎会与燕王真的动刀自伤元气?
之后阵仗越来越大,皇后不肯放弃曹凭,把谢征这尊大佛给请了过来,也在段渊等人意料之中。
段渊让陈军借势后退,保军护卒。
于是,如今燕、陈这些始作俑者甩手后退,只有谢征带着他的兵马护城,和两个王亲杀个头破血流。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这一步棋,才是谢春深与段渊,要共下的大局。
三方人马焦灼大半个月到了夏至,第一波麦粟的收成眼看近在咫尺,燕军挽起裤腿下田割麦,为战事摞积粮草。
后备有力,两王在燕王建议之下,转了打法,绕过西平往西南河外翻山北去,突围谢征的老巢荆州,这样可以分掉谢征一部分主力。
没想,这次陈氏主动揽责,要出西平先一步前去支援荆州,顺便也将曹凭送回去稳住洛阳。
谢征对陈王和陈氏子弟皆有疑,疑陈氏中途不轨,但眼下暂无它法,只得答应下来。
暗地里飞书一封,命令荆州州军提防这陈家二兄弟。
知道曹凭返回,江磐每隔一段时间便要陈军汇报他们身在何处,赶了多少路。
曹凭离洛阳宫只有几十里时,江磐像是撑不住也不用再撑一般,跟在元稹帝身后,突然病了一场。
木漪从未见过江磐病容,可原来,只要是个人,再强大,也会有倒下的时候。
她端着方出炉的汤药行至椒房殿西门。
“药好了,娘娘这会醒了吗?”
里头何内司应声,那奴婢推了门,卷起门后避暑气的帘帐。
屋中有蛇酒的冽气,何内司方为皇后以酒刮背,木漪一进门,她也才结束,为江磐披上外衫端了药酒挪身。
江磐隔着一笼半透的月纱望去,见一团团红紫朝霞映在来人身上,周身若有腾起的烟雾。
裙下玉脚碎步慢缓,走动时,腰间玉坠与宫牌磕碰,发出清灵妙音。
待人停下,江磐轻道:“你有我年轻时的几分样子。”
木漪矮了矮身,“这是小女之幸。”
“你过来服侍我。”
木漪应声跪坐在塌边的席上,闻到这股味道,江磐难得显了娇气:“今天的药,苦吗?”
“药总是苦的,我想法子加了几味甘草和糖霜,甜苦中和,娘娘应该不会再像上次那般吐了。”
江磐闻此深吸口气,懒懒靠在背枕上。
托盘里有银勺,木漪荡勺试毒,之后再喂给她,一碗药见底,木漪要放她躺下,却被她挡了手,碰翻药碗。“你做什么。”
“我扶娘娘躺下。”
“谁说我还要躺?!”
她突然发怒,木漪只得躬身后退小心收拾药碗,江磐伸脚将碍事的托盘一脚踢开,踩住她的手。
很痛。
木漪吸气,不发一词。
“你当初跟着我是有所图的,要和我一起千秋百岁。如今,你见我快要倒了,是不是又要为自己另谋出路!”
木漪咬唇摇头,目光带泪向她看去,“曹将军就要回来了,娘娘不会倒的!”
江磐掐上她的肩膀,十根指甲将皮肉掐凹,又缓步上移至她脖颈下颌处,捏住她白嫩的腮肉,她的整张脸都凹陷进去。
“你动过我的书房,怎么,你当时想拿什么,找可以威胁我的东西吗?!你背地里将我卖了,木芝!”
木漪下巴被掐的生疼:“我,我只摸了那把宝石匕首……它太亮了,我从未见过那么亮的宝石……一时,一时没有忍住,踢倒了博古架下的画篓……娘娘,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她神色楚楚,低声求饶,江磐却不为所动,正要继续逼问之时,何内司赶来敲门:
“娘娘,陛下前来探望!”
江磐吐了吐急吸,脱力将她扔开,“若是你叛我,别被我发现,被我发现了,我就用那把宝石刀,割了你的脖子,给你放血。此次姑且信你,收拾了。”
木漪含泪点头,脸上已有了手指红印,匆匆摆好托盘,元稹帝就走了进来。
二人向他行礼。
元稹帝路过木漪时,脚步顿了顿,木漪眼前是一双软罗的白足,忙将腰和头低了又低。
再见她,元稹帝心绪复杂,在塌边坐下,斟酌着行,还是如往常那般,握住江磐垂在被上的手:
“你好些没有?”
“只是伤风,避几天风散了湿热,也就无碍了。”
二人聊着,总归是已经捅破过一次窗纸,破镜难圆。
听得出元稹帝心不在焉,待要走前又望地上木漪一眼,还是决定跟皇后坦白:
“你找来的这些养女,一晃也待了将两年,也都到了出嫁年华,蹉跎宫内不是良方,我已经下了个旨谴她们都散了,正好,让你清净清净。”
还指了指木漪,“你也走,都走干净。”
木漪无措地看向江磐。
江磐神色本已微变,嘴角发沉,再听他这么一句,立刻反驳:“她不行!”
“为什么。”元稹帝麻木道。
“她是我最喜欢,最看重的,陛下将她打发了,是要我孤老宫中吗?”
元稹帝浅笑,又握紧她的手,平静说:“天塌下来,有朕陪着你。”
江磐抬头,正对上元稹帝坦然无谓的目光。
他好像已经做好了跟她同归于尽的准备。
可江磐不想与他同归于尽。
他自己去死好了。
心若是空壳,那现在的江磐一定被另一种深渊般的思绪占满。
那夜的那一刀,将二人之间最后一点旧情恩爱生生刺断,江磐抽出自己的手,淡淡一笑∶“陛下既在,臣妾相信,这天不会塌。”
曾经患难夫妻。
终成兰因絮果。
木漪一直战战兢兢听着二人的对话,最后还是江磐做主将她留了下来,此外,她还要留一个较为喜爱的人。
皇帝想过之后,叹息∶“两个不多。你还想要谁?尽管说。”
江磐将身体靠在他肩上,眼睛却望着木漪,咬清了口型。
“刘玉霖。”
木漪心口突突跳,最后猛被一人声砸中,“陛下娘娘,外侍省的中官来报,曹将军和陈郎君已经入宫,向陛下娘娘问安。”
元稹帝立即站起来:“朕现在就要见,将他们安置了,带去勤政殿。”说罢手抚过江磐的肩,“朕要走了。你想着的人,朕会替你见……你再躺会?”
江磐方才还说她不躺,此时又由着元稹帝将她放平。
在他要走之前又拉了他的小臂,“陛下,臣妾苍白病容,确实不便露面,可两位兵家远道而来,按俗本要为他们送上玉简祝其凯旋,臣妾想让人替臣妾一趟,亲慰曹将军和陈家郎君。”
“你……”元稹帝被她密不透风的口舌推到了墙里,一时无话。
她趁元稹帝愣时叫起木漪,“乖女儿,你替吾去。”
木漪惊了一瞬,压下不表。
元稹帝最后答应,要她拿了东西随中官跟上,自己先行一步,宋内司按照江磐旨意取了玉简来。
木漪一时不去接,但问:“娘娘真要我去?”
她眉目含着冬日殆尽的霜:“我耐心已尽,莫要再试探我,让你去,你就去!”
玉简是鸿胪寺每年准备的礼器,能赏赐它的只有坐在最高位的人,被赏赐的,也常是高功重臣,国之大器。
木漪咬了咬唇,跪直身,抬高手要从宋内司手里接过那盖彩锦的托盘,才拿稳,一转身就被床江磐拧住了手腕。
她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
狠狠地拧。
玉简若落地打碎,她的命赔不起。下意识咬牙撑着,剧痛之下两手仍旧紧紧抓平托盘。
江磐将这一希望动作尽数收入眼底,笃定她是一个能忍的女子,将她的脸拉到唇边,对着耳朵厉道:“我必须病着,从今天起你就当我的眼睛,给我盯紧了刘玉霖和陈氏。谁离了我布的网,我拿你是问!”
说罢话,木漪的手也要被拧断。
江磐将她如破布一般丢在了地上,木漪护着托盘,脸朝着地席,眼有些发红。
她甚至想:陈王快点反进洛阳解决了这对怨偶夫妻也好。
最好谢春深失算一回,将自己赔进去一命呜呼,只留她一人得道升天,趁乱中逃出宫去。
那样。
她会自由无边,也会财宝无限。
*
曹凭与陈郎君,被谢春深陪同,带入勤政殿。
勤政殿是元稹帝下朝后的另一个书房,与太春宫的书房有所不同的是,后者偏私,皇帝自己想干点什么都可以,前者则常有朝臣进出参与政事,是个君臣佐使的公房。
木漪跟着元稹帝进去,听见声音,殿内五六个人全都站起来行礼。
元稹帝眉目一软,立刻缓声上去安抚:
“诸位爱卿,是你们辛苦,你们比朕辛苦多了,都免了此礼给朕坐回去!曹卿?你瘦了啊,憔悴了不少!”
类比当初,有些谎言不攻自破。换句话说,谁又不是在演戏呢?
元稹帝永远都要演一个仁君:与臣清谈玄妙,素有文学造诣,只可惜,因善受皇后蒙蔽。
木漪有些想笑。
她与谢春深的目光一擦而过,二人都自觉避开任何视线的相交。
元稹帝对她身份不提,只言:“缘分妙哉。
两年前,朕与你们就皇后摔马一事对账,如果朕没有记错,就是你们这几个年轻人在场了。”
他的手划过谢春深,陈郎君,还有木漪。指尖一连,像一根线拽着,将被点的三人绑在了一起。
三人行,必有奸。
元稹帝也算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