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石堆成一座小山,木漪将一捧一捧珠宝倒入包袱口中。
刘玉霖面前也有一些,她张望了一圈,手才碰上那块垫在地上的余布,就被木漪卷去,马不停蹄打包了佛头。
于是拿起刀,用力割裂了自己的裙尾。
裂帛声起,木漪才微微抬头。
“进步挺快。”
她们二人身后的大成佛,袈裟上遍布窟窿,无量印上不见佛面,就这样露出了他在这个时代,最本真的面目。
刘玉霖闭眼一拜,请求若要天降罪责,可以放过她腹中的骨肉。
可一颗凡人的虔诚之心还未落定,身体已被木漪拉了起来。
木漪身上是两包袱的负累,压的她也是气喘吁吁。
“快走,没时间了。”
刘玉霖将自己那一小袋宝石郑重藏好。
“从何判断?”
木漪没有回话。
不过刘玉霖很快明白过来。
因为她们走到地道口时,外面已经安静,听不见之前的打杀与四方远远近近的发令声。
“这么快……便打完了吗……”
木漪厉声告诉她,“我们要去西华门,这段路很关键,从现在起,你不可再说话。”
刘玉霖颔首。
木漪手才向后,她已自觉抬手拉住。
之后木漪带她猫着腰,钻入了佛寺后的木丛借以掩蔽。
御街上有二王和陈军的人在来回跑动搜寻,搬挪尸体。
草丛里也藏了几个内统军,见了她们经过,都双目呆滞地望着。
打散了,打伤了。
他们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木漪心生一计,匍匐过去告诉他们,“我知道一条小路,正要借此出宫……”
“你是……”那些人面面相觑,“椒房殿木贵人。”
木漪惊恐哀伤,抹掉脸上的泪:“正是啊……椒房殿着火了,皇后娘娘身囹圄,我只好携朝华宫夫人,一同逃到了这里试着出宫。”
那些人护主的心性和怜弱的本色上来,低声,“我们来护夫人和贵人离开,那条小道,在哪里?”
“你们跟着我,就好。”
计谋得逞,木漪拉刘玉霖走,却发现拉不动,暗中掐了她一把。
她吃痛脱力才被她拖着前行,忍痛,咽回言语。
木漪带着他们轻手轻脚,爬到那面墙洞附近。
暗中的杂草被拨开,几个蓬头垢面的人影探出一半,木漪指了指对面那个方向。
“在爬藤后有个矮洞,一次可容两人通过。”
可在爬藤附近,时不时走过一双敌军的靴。
这几人寻思良久,都陷入了沉默,有几个退了缩,只有最先应她话的那位内统军摁了手边一柄剑:
“一会我出去,引开他们,二位贵人便抓紧跑。”
刘玉霖摇了摇头。
木漪忙将她一把推到后面,抬手匍匐一拜,言语悲戚:“留在这不是办法,我们一起走!出了宫就是生路啊!”
受她鼓舞,另一人低声道:“我看我们五六个,他们七八个,也许釜底抽薪战一场,还能险胜。”
“是啊,迟早也要被找到,不如趁夜里行事,还有一丝机会。”
于是他们决定一起杀出去。
木漪突然摘了其中一人头盔,爬到远离洞口的地方丢了出去,果然吸引了外头这帮人去寻动静。
一下子,后背全露给了他们,这七八人便冒死冲了出去。
方才摁剑那人则护他们去对面洞口。
木漪跑得飞快,刘玉霖几乎是被连拖带拽,下腹已经隐痛。
但她知道现在是生死关头,硬撑着一声不吭跟上,扑到了草丛里,感受到了洞口里呼出来的寒气。
那些人也想过来钻洞,却先后被斩杀,哀嚎不止。
只剩下一人狼狈逃了过来,将她们两人不分青红皂白狠狠一推,勉强过洞。
木漪扔了佛头先过,背着珠宝爬在最先。
过了洞,便摸到并非地面之物。
她呼吸一紧,停住动作。
是一双绿宦靴。
木漪大脑发麻地朝上望,一张白如丧纸的狐狸脸,身后是一群点了火把的叛军。
十几双狼一样的眼睛盯着她。
黄构眼睛冒油亮,异常兴奋,微微一笑:“我等你好久了。”
木漪僵在原地。
身后还在奋力求生的士兵将她一推,她闷哼一声。
黄构弯腰,将她拎出了洞。
刘玉霖和其他二人还不明所以,纷纷钻出洞口,还未看清宫外是什么样子,就已经被人架起捉拿,彷徨惶恐,不断挣扎。
木漪被人压着双肩,对黄构跪下。一夜夺取的珠宝环佩和宝石佛头都被尽数陈在一边,供黄构随意审视。
木漪心若滴血。
比起财宝,黄构更想看的是她。
她的发散在冷风与烟火里,粘着不少杂草,身上也脏乱不堪。
这让黄构暗悦万分。
他就是要毁了她高高在上的样子。
木漪也回过味来,气极反笑,“原来你在这里等着我。那个救我的小宦官是你的人?”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上当?”黄构俯身,以倨傲神色,对准她的脸:“因为你习惯了践踏善心,只以为,他们应该对你好。”
木漪厌恶地别开眼:“果然,阉人都该死。”
她挣扎着破口大骂,“狗仗人势的东西,这些都是谁的兵,何时能被你差遣?”
黄构恶心渐起,让人将两个士兵当面砍杀。
刀起刀落,热血溅在刘玉霖和木漪脸上,刘玉霖木木的一动不动,再也不会跟之前一样晕倒喊叫了。
木漪看出她不对劲,对那些军士大吼,“她是朝华宫刘夫人,怀的可是陈澈遗腹子,伤了孩子陈擅唯你们是问!”
黄构掐住她的下巴逼她噤声,一人抬手触黄构,像是领头的。
“她说的属实?”
“狐假虎威罢了。”黄构甩手。
如今三王鼎力,陈王唯先,是内部最敏感之时,领头的也有自己的顾忌。
“陈二郎君的大名并非什么人都敢喊,你要我们要捉她,可她究竟是谁?”
场面隐隐对木漪有利,黄构欲图速战速决。
“她无关紧要,是个朝华宫的小宫女,与我有些私人恩怨。
这个刘夫人就留给你们,只要交去陈二郎君那里,就是一桩大功。”
黄构抛出这么大的利益,头领自然领受。
“那她呢?”
“交给我。”
“您私自处置?”
“不可?”
领头的没说行不行,只是瞄了一眼那些包袱里的东西。
黄构倒是不在乎这些,冷笑:“想要就拿去。”
刘玉霖被他们带走了。
木漪被人拉起,用一根麻绳捆绑双手。
离开洛阳的计划失败,到嘴的巨财不翼而飞,护着的人,也被抢了功劳。
皆因黄构阻拦。
她的眼里含着无数刀子,迸发的恨意,已经能将他隔空剜心剜肺。
“黄构,你践踏我的人,还践踏我的钱,我活着,定会找你算账,我死了,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堵嘴,拉去禁外署。”
禁外是外侍省的值房,何时已经成了他的私人领地?不待木漪想个明白,一团臭布入口。
压着她的人开始拽她,她不甘,死死地盯着黄构,哪怕用眼光烧穿此人。
“慢着。”
一声淡淡扬起,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冷风刮开她面上乱发,晃动的火光里,另一队人马从北面过来。
焦树的干叶在风里霭霭盘旋,谢春深腰间的白绦吹向前,在灰烬里落拓荡漾。
总有人质问他,他走这一路是为什么,其实他无需引路之光,因他自己便是。
木漪看清是谁,心下松了口气。她头一回庆幸,谢春深这个煞鬼还活着。
即便她日夜诅咒,他也没有死在这场巨变里,可见天无绝人之路。
白绦为信,那些人认得他,抱臂肃立。
正要去取钱财的领头兵见了,不好不打声招呼:“您怎么会来?”
谢春深一眼看出这些人品级不高,没有军衔,只是些粗丁,又瞄了一眼地上成堆成堆的珠宝。
他忽然很不舒服,具体感受,大概是种由内而外的胸窒和气短。
黄构与木漪都是他栽出来的棋,二枚棋子之间的恩恩怨怨他没空管,也懒得追究。
但他始终相信,她更胜一筹。
黄构为她设的这个局如此粗糙,用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人对她动武,绑她去**随心情处置,这是对待妓女的手段。
她爱财如命,黄构便故意将这些财,转手于一些根本不识货的粗人。
几次交手,连他也要妥协她几分,转头却被黄构当成一个无脑的货物,随意践踏。
手下捏了捏拳,不看黄构,先对木漪生出怒火。
“蠢人一个。拿到了钱就丢了脑子,一个杀鸡猎狗的低俗圈套,你也能掉!”
被劈头盖脸一谴,木漪火也拱到了嗓子眼,却也没驳什么。
她忍不了黄构,在谢春深面前倒是贯来两面三刀,最能忍耐。
而且这次,谢春深骂的确实有些道理,这一局她输的很丢脸,一个轻敌,让她败给阉人,满盘皆输。
谢春深给了黄构一点余光,黄构低了低头,退到一旁。
领头兵忙说给她松绑,趁着这功夫,就想偷偷私藏那些包袱。
结果谢春深的脚过来,踩上布的一角。
领头兵讪讪笑。
“这个是她趁火打劫,偷的!我们……嗯,能缴吧?”
谢春深面上看不出情绪:“那就打开看看。”
一袋已被拆开,自不必说,不曾被光顾的另一包袱也拆了开。
一得露面目,在场人都惊住了。
“佛头……”
谁敢拿这种东西,而且,谁想的到,还能拿走这个东西?
谢春深眼中起兴致,那种平日审视的目光,又重回她身上。
她今夜打算,谢春深来的第一眼就已经看懂了。
他对这些人,包括黄构道:“我要问些关于前皇后与陛下的话,是最高机密,你们都离十丈以外,没我的命令,不要上前。”
那些人照做。
充满焦味的墙前,只剩他们二人屹立,木漪已经没什么力气,但看见那些发光的宝玉,她又鼓足干劲,站直了身体。
“黄构设计我,我不能再饶过他。”
“此事再议。”
谢春深腰间挂了剑,但并未对她出鞘,反而捡起地上那枚宝石刀鞘把玩。
“你想逃出洛阳摆脱我,再借着这些黑财白手起家?”随即一笑,“想得倒美。你忘了,金簪为盟,若你弃盟,会有什么下场。”
“谁说我弃盟?单凭你判断下定,也太不公平。”
况且真金白银,价值千金,怎么就成了黑财!
但眼下她毁盟的计划败露,也说不了自己的真心话,只好换了说辞:“我劫了佛头,本来就是要献给你的。”
“献给我?”
“新朝百废待兴,我知道你一定会缺钱。”
先不说可不可信,谢春深靠近她,直言:“那这一个佛头,可不够。”
钱是她的命门,马虎不得,她开始气短,四肢比方才要死时还紧绷:“你想要多少?”
“全部。”谢春深强调,“木漪,我要的,是你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