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漪,我要的,是你的全部。”
她心漏了一拍。
觉得麻烦大了。
话才落,心未平,鼻上一处起了凉意。
而后一点,两点.....天上下起了大雪。
她仍不甘心就此屈服,但不得不感慨,连天也在助他们。这雪一下,椒房殿的大火和各处残遗的火堆便会渐渐熄灭,帮他们减了不少土木修缮的损失。
人世贪婪恶毒,为一己私欲极尽破坏,可血流殆尽之后,被人类毁掉的万物,还是得由天地阴阳来偿还,上天下这样一场雪,温柔地洗净了这一切罪恶。
可温柔软化不了她,她只说:“那让我回宫,我还需要回宫。”
“还藏了不少?”
木漪乜他一眼,“我之后要在洛阳上品里做买卖。商贾出身不能太差,皇后之女总比一个无名女辈要好。”
谢春深冷言,“你知道皇后死了?”
木漪也不隐瞒,“她临死之前,求我帮了她一把。”
谢春深不意外。
只上前一步,腰间白绦勾在她裙上:“那你知道,皇后这种死法算什么?”
“认罪自裁。”
“只有罪人才会自裁,她有罪,她的女儿,也一样。”
木漪嗤笑:“怎么,你入戏太深,真要对我斩草除根?”
谢春深的眉头都白了,单看面相,甚至能让人想用“冰清玉洁”来形容。
如若,能忽略掉他眉眼里谋算的锋芒的话。
他道:“皇后女这个身份可以。但从现在起,你就是被皇后所逼的受害者。日后洛阳谁问起,你都要责她狠毒,以此来立住脚根,免得旁人迁怒于你,好买卖也打了水漂。”
她深思后回:“我能做得到。”
“既如此,谈何送葬,怕别人不知你与她有情谊?”
“不送,旁人怎知我善?”
谢春深起初有些莫名,很快明白过来,告诉她:“今夜过去,你不必再演一个善人。”
木漪不信,只哼一声:“你竟有如此把握?我不装行啊,那你也不装了?”
他仰头闭眼,让这雪清冷扑面,勾在二人间的白绦,缎面上早已兜了一捧雪。
木漪这才发现,将它打了下去。雪堆扬起,化作雾蒙蒙一片。
他扬起一丝得逞的笑意:“我千番谋划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告诉天下人,我究竟是什么样子!只要我有足够的权利,那他们是惧怕我,还是爱戴我,对我又能有什么影响?”
他的狂和欲染到了她。
她也想着扬眉吐气,肆意横行的一天。
“狂人死的快,你不要太得意了。”
他盯着她,“好人死的快恶人留千年,你我,来日方长。”说罢抬手唤来身系白绦的一人,转头道,“你的宅邸,我派人帮你收拾好了。”
这非木漪所愿,她忙道,“你关我可以,别放过黄构!”
“我不打算动他。”谢春深无情拒绝,“如果不是他,我今天还见得到你人吗?”
“那我也不会放过他!”
“我给你补偿。”谢春深在两枚棋之间调和,指了指地上的东西,“这些被缴了,我本来可以拿走,现在全都给你,你一并背走。”
“这本来就是我辛苦拿来的!”
“将才还说要献给我。”
木漪语塞。
谢春深趁势道:“我另外给你添置一笔辛苦费。你要做生意,第一笔进账我助你开张,此事揭过,你答不答应?”
“你凭什么觉得,我自己不可以开张?”那人已经要到了,木漪看他神情不耐,怕他又将让步全部收回,跟了一句:“虽不服,我答应了。”
反正,她可以阳奉阴违。
黄构,日后再慢慢收拾。
“大郎君。”
那人对他抱拳。
谢春深要他侧耳倾听。
二人才说完几句话的功夫,木漪已经将地上的包袱收拾好,重新背在了背上。
由于太重,她被压弯了腰。
那人看不过眼,上前想要要将包袱接过,“属下来——”
才开口,木漪已经搂着包袱一步三退,目光警惕,盯住他伸过来的手。
“……”
谢春深没眼再看:“碍眼,你给我立即消失。”
*
三军杀入洛阳宫的次日,上朝的时辰,本该熙熙攘攘的四门讳莫如深,对外紧锁朱门,宫墙上残旗折干,墙皮脱落,金瓦缺角。
洛阳宫也像是死了一遍。
谢春深与人走去勤政殿处理要事,去的一路上,碰见陈擅带着几个亲信在用铲子刨雪坑,敛收那些尸骨......大火烧焦了不少人尸,后半夜又大雪,将这些蜷尸冻埋雪中,更何况此时天还未亮,搬捡起来就更加麻烦。
他却不厌其烦,就着油火,将每一枚尸体脖上的铜牌拉断了,顺手装入腰身的袋中,丢进去的时候,袋中已经哗啦响。
陈擅擦了把汗,余光撇见他们,似笑非笑:“哟,去邀功了?”
谢春深一见他,那块被剜走的血肉就隐隐作痛,话出口,自然也不中听:“腿长在你自己身上。”
要不要去,其实都在他自己。
陈擅点点头,下瞬将插入深雪中的铲子猛然拔起:“你去见那些人,要是谁问起我,就说我忙着呢,忙着给陈家兵马收尸,实在脱不开身喽。”
谢春深身旁一姓陈的幕僚想开口劝陈擅一句,立刻被谢春深的眼风刮了回去。
这人忙低头:“既是二郎君主张......我不该劝,是我莽撞。”
几人到了勤政殿,谢春深却独独要他留在外。
“你回去吧。”
这人错愕,“我回哪里?”
“你姓陈?”
“......是。”
“你方才劝陈擅,让他跟我们一块走,既然你这般设身处地为他着想,那以后就都跟着他,我会替你求个人情。”
“大郎君,其实我——”
谢春深并不给他辨别的机会,处置完他就进了殿。
其余几人陆续扫来几尾目光在此人身上,也都陆续进了殿。
他们也算明白过来,这些话不只是说给这一个人听的,谢春深在借此表明,他与陈擅虽都为陈王效忠,但一营之下分派而立,要想留在他身边谋利,就要先与陈擅做好切割。
勤政殿里关押着元稹帝和两个大臣,正是那日促膝长的文礼尚书和骑尉大夫,见了他们几个,脸色都青了,手指尖竖起,指着谢春深等人发抖,舌根痉挛,咬字模糊。
两王都在,各坐一案,在更高的北案上,坐席为空,只立段渊一人。
谢春深给二王见礼,对方却没怎么见过他,也不认识。
段渊并不忙着介绍,只淡笑问起陈擅下落。
“二郎君怎么不与子契一起?”
“回段先生,他在替亡兵收尸。”
段渊颔首,眯眼对二王笑道:“二郎君就是这般性情,万古不变呐。”又对在场人道,“那老夫便越庖代徂,将此事办了吧。”
什么事呢?
众人将面朝向元稹帝。
他脸上还残有病容,面若死灰,被两个大臣一左一右搀扶着才勉强坐立,七八道目光射向他,他也并无过多反应,只脸色仓促了一瞬,段渊从容过去,朝他行一大礼,举目抬头,和蔼道:“陛下,知道是什么事吗?”
元稹帝苍凉一笑,却比哭更加难看。
陈王还在西平郡待着,无诏不北上,梁王、燕王都是他的血亲,皇位就在眼前,谁能不馋?可一个段渊坐阵,就让他们二王不敢动作,可见那个背后控场的人,从未变过。
元稹帝感到深深的厌倦,他现在只想一死了之,可前史没有明杀过皇帝,只有禅让,他不被毒死,就要去某个地方熬过余年,“成王之人百里挑一,成帝王之人,万里挑一。”说完,已将目光落在段渊身后的空白黄帛上,心知肚明,“拿来吧。”
准备下笔。
可笔硬墨瑟。
谁给他磨墨?
他用习惯了的秉笔太监刘坚,早已不知死在了哪里。
谢春深此时含着笑,抬手道:“怕陛下有什么缺的,旁人又照应不周,我已特将从前侍奉陛下茶水写字的内侍带了过来,正好,这就为陛下磨墨。”
黄构立马从站定的角落凑了上前,用平日手法,为元稹帝磨墨。
元稹帝望着一屋子熟悉的人,是他们将自己逼退了位,含泪怅然:“宫中老人,你们要是用着不舒服,那就都换掉吧,只是,不要杀他们。”
燕王闻言开口:“陛下说哪里的话?眼下皇后这个最大后患已除,我们又怎会随意杀戮,惹得众怒失了民心,这朝前朝后就都不好治理,我与十四兄岂会自找麻烦!”
十四兄便是指梁王。
被亲兄倾覆,元稹帝早有预料,谢戎是细作,元稹帝也不欲再去计较。
他下笔成章,字字泣血,一气呵成百字禅让书,之后丢了笔头昏昏朝后栽去,身边大臣的惊惶呼喊已经听不见了,只在昏迷前,眼前似乎晃动过谢戎那张脸,失了所有气性,想要回到最初,江磐还信任他,他也没有葬送亲子的时候,抬手哀求:“还给朕......”
“什么?”
“还朕,小九的尸骨......”
他的九夫人,他的小九,他的皇后。
天下他弄丢了,所爱的女人他也没有照顾好,对这二者,他只能说一句:我有愧。
谢春深没有那个心思去回应他的情绪,只蹲下身,在段渊等人对元稹帝的桎梏下,抬手助他合眼,暗自一笑:从今天起,史书就要翻一页了,是新的开始,他的开始。
本月。
诏令一发,陈王受诏。
他是北上顺应禅让,于内于外都合乎统制,礼法之间分文不错。
二王暂代政事,但一支陈军压住洛阳,他们事事都要先问段渊,不敢擅作主张,这期间有一桩还未处理的问题,便是关于曹凭的处置。
曹凭之前任内统军总职,他拥护皇后,又在中途投降,没有打到最后。
新朝并非一日能够深根,段渊还需要洛阳名士的支持和归顺,要有人主动朝拜,也要有人主动上贡,怎么对待这种前朝自降之徒,整个洛阳城都在观望——处理得好,笼络人心,处理不好,鸡犬不宁。
他们找到段渊商量此事。
段渊笑着反问:“你们知道,是谁能将曹凭劝降吗?”
“段先生直说。”
“谢征之子,谢戎。”
二王也明白过来:“那好,曹凭的处置,同样交给他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