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书下放那日,细雨朦胧。
刘玉霖知道木漪今早要赶去城内竞标书,天不亮,便起身洗手做羹汤。
陈擅知道她仍持家务,委婉劝她,又与木漪相商,木漪倒不介意她做这些,“有妊的妇人闲过头了,只会胡思乱想,不如就让她找点事做,粗活重活,有秦二来。”
多雇佣一个人的事而已,陈擅斥她小气。
木漪仍我行我素。
这边她刚熬了一锅软烂的麦粥,蒸了一些胡饼出来,便听得一些动静,手里提着一篓胡饼去门前观望。
走至门下,暖黄的灯笼将细雨烘成长针,斜斜刺下。
武婢之一春笙征替木漪撑着伞。
这说话声便是两个车行的车夫拉了车来,正让木漪收验呢:“我们这牛都是从附近农庄里收的最温顺的,四条腿又壮,走路特别稳,贵人您看!”
刘玉霖也随话看去。
在她们面前的,是一辆金碧辉煌的牛车。
采穗满挂,锦布飘逸,雨水落在牛身,倒映出一颗颗宝石般的水珠,就连那牛也披了华鞍,甚而鼻环都是刷了金漆的。
刘玉霖惊讶不已,唇瓣微张。
木漪将钱袋子在手里掂了掂,忍痛交给春笙,又低声嘱咐,“再压压价,让他少个三百株,就说:成交的话,以后我就是他庄上的常客。”
春笙领会,过去压价去了,宋倚就站在一旁干看着。
方才木漪也使唤他去压价,他觉得有些掉脸,遂不肯应承。明明她手中所余甚多,却仍要……简直是一毛不拔,一时,也不太理解谢春深挑人的眼光了。
他看不下去,打算进门,转身就撞见刘玉霖。
刘玉霖递给他一张热饼:“做的不好,先生尝尝。”
等宋倚讪讪接过了饼离开,木漪才平声道:“你不要对他好。”
含着姑娘对姑娘间的,不平的怨气。
“这位先生不是来助你的吗?”
“可笑,我需旁人来助我?你认清楚,是他强赖我家中蹭吃蹭喝!”
刘玉霖点了点头,“我大概知道了。”说着也给她递一个饼,“你爱吃肉,我专做了几张加了胡椒和肉的,尝尝吧?”
木漪提着伞,下巴翘的很高,不肯低头迁就。
她也不恼,喂去木漪嘴边。
木漪这才状况似勉强,烫烫地咬了一口,鲜香四溢,一下便让她将宋倚与谢春深抛在脑后:“你方才,嘴张那么大干什么?”
“我觉,有些……浮夸。”
“那就对了,我要的便是这般效果。
生意人,愈是财大气粗,愈是财路亨通,若是一穷酸破落户,常人都嗤之以鼻,更何况是官府那些逢人下菜的油皮鬼!”
木漪哼笑,又甩了甩下巴,“你看看,我让他们挂的什么花?”
“是紫辛夷。”刘玉霖认得,“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这句诗本意非如此,但放在此景下也并不突兀。
“对!我要紫气东来,我要旗开得胜!我要将这标书一举拿下夺得魁首!”
她的身上永远有一股永不停歇的干劲,连刘玉霖也受她影响——生死之后无大事。
失去并非永远,自己应该从有关陈澈的伤痛里走出来。
当即重重颔首,将多余的胡饼分给那两个车夫,连牛也喂了一张酥饼。
“我们资金有限,二位帮帮忙……”
本磨不下的那几百株,竟败在这几张有人间烟火的饼上。
“我见这位夫人面善,那便与您交个人情,以后您家可一定要常来……”
原来这世上,真有人专吃软,不吃硬。
春笙数钱给款,木漪隔雨看向刘玉霖。瘦弱的女子在灯雨里,周身散着柔和的光。锋利的刀锋能见血,温柔刀,也能抽骨。
都是好刀。
木漪微不可见地扯了扯唇。
五更,她上了金玉堆砌的香车,朝城内进发。
冬雨干涩,路上这雨便停了。将作监那些人还未到,她与宋倚早早等在将作府门前。
一个时辰过去,几个官员的车架才碾过了水坑,从雾里冒头。
她忙喝令:“只能我在认标令上签字,你没得沾,否则今天我们都别进这道门!
官府的人问起你,你就自称是我的老匠头,替那两百多新工匠来看标的。”
宋倚:“……”
将作监门一开,才知有些人已经提前收买好门侍,在里面热茶都喝了两盏。
那又怎样?
新朝才开,旧人脉不作数,正是百家争鸣之时。
这一局,她必要赢。
坐中是一年轻郎商,还有两名身形微胖的中年客商,彼此聊的尽兴,就见了她这么个人。
“咦,你是哪位大人的家眷?”
另一人眯眼打量,忽而问:“鄙人家中有一犬子,其貌倒是与贵女郎相当,女郎……婚配否?身上可有婚约?若尚待嫁,不如……”
另外二人摇头哄笑。
木漪也笑,笑的比他们更肆意,论财富她比不上这里任何一人,但有满腔狂意,也有必胜之心:
“诸位先生,我不嫁人,我是来与你们竞夺这标书的。”
这三人的油笑,也随之滞住。
*
既是宫中修缮之事,就没有一人定夺之理,也要过朝会。
先按头商,次商和备商三种,列上各家工匠人数,所保工期,报上来的工钱几项,一商户一份文书,装成奏疏,交由朝廷勾圈出最终人选,与对方签过官契,方算一次标落。
每日朝会要用的奏疏,都由中书省筛过一遍,压下陈不了的,其余都让外侍省整理。
外侍宦官之首是秉笔黄门,现任是王庆,他本是新帝带来的人,上朝前忙着伺候皇帝起卧,这奏疏的整理,自然就落到了大监与副监的头上。
事不从外,处处与木漪为难的黄构,在整理时看见了这堆标书。
他朝后一顾。
大监于有闻,仍埋在给新帝妃妾册封的那一堆表章里头。
这东西整理起来,太有讲究。
哪位夫人必须放在前,哪位夫人可以推到后,最根本的,是他要去反复揣摩皇帝在这上头的意思。
一时半会,真起不了身。
黄构不动声色将奏疏翻回那一纸,扯下有关木漪的章文与陈表。
他是不可能让她赢的,哪怕只是让她往上走一小步。
如若她羽翼增生,飞过这座牢笼般的青山,他怎好如自己所渴望的那般,有朝一日折辱、摧毁她呢?
思及此,他将其团成废纸,无声藏进了袖里。
他还不知道,他已经入了木漪的套了。
因为木漪,必须赢下这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