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挣钱,被禁足,没法施展拳脚,万万不行。
木漪抓紧让人给谢春深递话,喊他过来一趟,要与他开诚布公的,谈谈条件。
他埋在廷尉杀人,无空理睬,她就对着那些人撒泼打滚,弄得守着她的人也为难。
几天下来撑不住了,只好硬着头皮去找谢春深。
“大郎君要不,还是,还是去一趟?……她在宅子里,白日乱奏琴曲,晚上敲锣打鼓,就是不让我们睡觉。”
元宵那日,官员按规休沐。
谢春深本也无家可归,出了廷尉府,便携着一身血气,去了木漪置宅的地方。
方驾马走近,门楼宅阁与印象中已经大不相同,他拉马停蹄,辨认是否是这里。
看门前遮蔽一棵参天楸树,楸树下有一株才长不久的小杏,确认了就是此处,翻身下马。
门前的人过来为他牵马。
他嘲似的扯了一下唇,“是你们帮她刷的漆,拔的草,挂的匾?”
她那么吝啬的人,可不见得会花银子请工。
才来半月,这两人生的又黑又瘦,一看便知没少干苦力活。
他们有苦难言:“大郎君,不如她愿,她就要闹。”
谢春深忽而心情不错。
将牌匾上的三字念了出来:“千秋堂”。
这座宅子当初由秦二替她置买,买来时,四壁生了苔藓,家具也有些陈烂,胜在离鹤市不远,原东家卖的急,价钱比往常合算。
至于为何他能这么了解,是因这房子就是在介田斋挂卖的,说起来,还是他帮她亲自挑的宅子。
秦二这时来开了门,看样子,里头的人也听到了动静。
“干的不错。”
抛下这句话,谢春深跨进门槛,留这两人云中雾中,不知他是夸马,还是夸人。
天仍冷,一进正堂,秦二粗手粗脚端来一碗热元宵。
“我家姑娘给你留的!”
木漪与体贴二字从来都沾不上边。
谢春深随手接过,并不敢吃。
“怕我下毒?”
含着讥讽的清脆笑音从堂外送过来,谢春深呼吸微顿,摩挲着自己的两指,并未抬头。
一双着罗袜的巧足走到他眼下。
“这是刘玉霖做的,我也吃了。既要跟你谈条件,我自然是要善待你啊。”
说着,将碗往他唇边推。
谢春深躲开她手,将碗往案上一丢。
“不正经。”
没由来的一句,让木漪恼火:“你骂谁不正经?”
“骂的就是你。”
他站起来,好整以暇地看她,“我的人,是拿来给你做苦力的?”
“若你不将我关住,我早买来了一大帮人,任凭我使唤!”
她着一身宽松的白绸裙,衬得眼如墨汁,格外黑,这眼底像一条冰湖,也像一方火洞,偶然,竟会产生让他想钻进去一探的滋味。
只是这滋味太淡,太薄,还不成气候。
此时,欲念又起。
他不动声色地拔开眼,“聒噪……说,你要开什么铺?这里靠近鹤市,河内鱼产丰盛投入又少,你又当过渔——”
木漪立即打断他:“我要开一间缮屋的工肆。”
他侧过脸,左边眼睑在灯火下,绒毛细细可见。
“为什么不做渔产。”
她发现他眼睑处有处红痕。
之前应该没有。
她不知道谢春深和曹凭打过一架,谢春深更不会让她看见自己鼻青脸肿的样子。
只有眼下的这枚印子,日积月累,成了一道抹不去的朱砂痣。
发觉她在盯着自己,谢春深回过头,二人一下离得很近。
他见她面热,便故意又低头凑来一些,面无表情道:“你在看哪里。”
“……”
木漪脖子有些硬,咽下口津,忙道:“你长了针眼。”
谢春深抬手揩了揩眼下,冷笑一声,那细小的伤疤在指尖上,只有微不可见的凸起。
他复又将脸抬高,离她远些,斥了句:“败兴。”
木漪:“败兴之人是你才对。
你故意提起从前来恶心我,那我也告诉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抓鱼!”
说着,踱步陈述,“我要挣的绝非小利。你给陈擅的油火,烧了整个洛阳城,不少铜驼街的金屋宅楼都受了火摧,甚而还有宫外太尉府,司徒府这些官署。
眼下朝政刚定,达官显贵们保住了命,下一步便是要大量的工匠和技人来修缮这些房屋。
这时,我若能雇上几百号壮汉,每日给他们固定工钱,再派发他们去各处修缮,这一来一往之间,我不费吹灰之力,单单抽取剩余,便能从中获利颇丰。”
谢春深口舌已有些干,但不便碰她这里饮食。
听完,凉凉一笑:
“贩卖人力修缮房屋,这都是男人们擅长的生意。
钱这个东西,男人比女人好赚,他们也更不会让你分一杯羹。
都不是第一次替那些达官显贵上工了,有来有往结交已深,你一个新来的,怎么比过他们?”
他似乎不是不信她。
只是想听她自辩一通,有何妙计。
她狡黠抬眼:
“今年是政变,椒房殿都整个烧没了,我又是亲历者。
亲眼所见,宫中奴婢跑的跑,死的死,今年这宫中房匠司的匠人必然不够用,所以,朝廷会放标书到民间来的。”
谢春深觉得有趣,哼笑:“你想夺标书?”
“夺了标书就是成了皇商,我不就炙手可热?这也是我打出名声的第一步,那时,就不是我去寻他们了,而是他们巴巴来寻我。”
谢春深扯唇,眉眼上烛火跳跃:“你要我助你夺标书?”
“你承诺过我,只要我不动那个阉人,你就助我第一笔开张。”
“你这一笔,非寻常生意。”他不露声色,“你凭何觉得,我能有此本领。”
木漪笃定:
“别装了。你身在廷尉府,审讯之余还兼监视之责,如今朝内百官底细都掌在你廷尉府的公房内!
这其中,让你一探将作监的官员什么时候放标,不是举手之劳?”
他仍不语。
这回木漪有些沉不住气,逼近他说:
“夺标书论先后,先得者先到!你若言而无信自毁前言,我又何必为你卖命,困于宅中!”
“急什么。”他撇眼,“我没说不帮。”
木漪不等他再吐息,已立即接上话,“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廷尉监。”
“你也别得逞太早。”谢春深一晃身,二人的影子糊成一团,砌在涂了樟漆水的博古架上,“我要抽成。”
木漪已有准备:“我七你三。”
“我要五五。”
“……你拿了我的命去,我也给不了你五五。”还未成商人,已经一身商人的油皮气。
谢春深摇了摇头,烦躁捏起眉心。
木漪也不适地皱起眉。
这是她第一回在他身上看到些许,可以称之为……无奈的神情与举止。
腥咸的血味被烛火烘烤,从他的衣袖当中飘散过来,提醒着他是一个怎样残忍的人。
她冷硬抱臂,像一块立在海边,浪打不圆的石头:“你这样子是在跟我示弱?我可不会为之动摇。”
谢春深本也有些不耐,廷尉府内事务一大堆,还要专程来此处陪她过招,听她形容自己在“示弱”,直接冷脸道:“让不得步,你没得选择。”
谢春深也需要钱,她很能挣钱,是他的摇钱树,所以让不得步,不过在她冲上来前,他又加了一句。
“这一年的进账,我的那一半可以放在你这里,用来做什么我不干涉。
我需要时会过来支,你不能给不出,否则利息双倍。答应了,今夜我便撤人,放你出门。”
这已经是谢春深很好说话的时候。遥想当初,第一面,二人便是在介田斋斗个你死我活。
但五五仍旧如同剥走她的半边肉,她不平地坐下了身,胳膊后撑,碰到案上那碗元宵,干脆夺过碗大口吞咽起来。
谢春深冷眼看着她吃。
吃完她一抹嘴,咬住沾满了汤汁的唇:“如你所愿。”
谢春深目光便落于她唇上。
那唇微张,说话时露出一些贝齿,说完又抿了抿,像两团吸饱了水的天边红云。
他沉声道:“这最好是你的真话。”
怎么不真?
她没有骗他。
只是有一部分瞒他而已。
*
次日木漪整过妆要出门打点,命秦二开门,可门一开,便与外头站着的人撞了个正着。
此人一身简衣,身材清瘦,这都不足为奇,可腰间悬一柄斜纹剑,剑头是只青乌。
这人方有动作,木漪已经躲在秦二背后,秦二也终于想起是谁。
二人都面色大变。
他却只是行了个礼,冷道:
“我受大郎君邀请,来此处小住几日。”
“宋先生,”他当初是要在田介斋砍她头的,木漪还没找他报仇,他倒自己送上门来,木漪恨得牙痒,“我疑心重,况且宅中还有一位身体不便的妇人需要照顾,有外人在,夜里恐怕不能安寝。”
说着,特意将目光放在那柄剑上。
“那就不是宋某的事了。”宋倚直道,“听闻你要做生意,我在介田斋已久,懂些经商珠算。
这往后进账有不懂之处都可请教我,我定助你,一笔一笔打理清楚。”
他也特意咬重了最后一句话。
木漪冷冷一嗤,“今年瘟神真多。”
谢春深口中所说的放她自由,便是送来一个杀过她的宋先生,让她日日刀悬脖上,时刻警醒自身不要毁约。
他还真是一成不变,满腹的黑心肠。
她挂下脸命秦二,“将门关紧,放了哪个贼人进去,我唯你是问!”
秦二当着宋倚的面给千秋堂上了一道铁锁,宋倚也不辩驳,只当个影子跟上他们。
木漪带他去了鹤市,一口气花重金,买了四个从小习武的武婢。
她冲宋倚冷冷挑衅:“如此,我才能安寝。”
连宋倚也奇怪她如此嚣张。
没有人不怕谢戎,只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