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春深这一昏,睡得很沉。
印象里的云水县又穷又恶,四面高山困顿,两条腿的穷人都被困在山里,唯一堵截不住的只有那一汪荆州江水,夏时偶然水光一色,两碧接天,能让身在其中的他稍作休憩。
每次被老工匠打得满身是伤,他就偷偷跑去那里,用荆州的河水清洗伤口。
他也在河边窥探过,许多不为人知的风景。
有谁家寡妇与村里修路的壮丁偷情,边啃肌边解衣,粗喘着滚进芦苇丛内,也有谁家幼儿偷了家中钱粮换去买几碗街边甜水,与玩伴在芦苇丛里笑嘻嘻地分了,被父母捉见,当即抬起屁股掌抽。
谢春深觉得这里粗俗,浅薄,恶鄙,觉得他们都不配与自己说话。
云水县没有美景。
他一直如此认为。
直到木漪喜欢荷花,木耽便花钱请人整治了那块泥塘,荷叶与荷花于次年拔地,大片粉嫩娇艳的芙蓉出了清水,谢春深灰败的眼里第一次进了些许亮色,木耽死后,县长知道莲藕与荷花都可卖钱,将花塘霸占了,圈起来作商池,定期采剪莲花,但莲花池仍似来报天恩,一年较一年更艳丽更蓬勃。
又一年荷花盛时,谢春深已经长大。
同龄人男子开始频繁嫉妒他的相貌,一遇他便恶意堵截殴打,他只好继续躲在这片不为人知的芦苇丛内发奋读书。偷情与家儿打骂仍在继续,却有了一道新风景。
渡过青涩的打渔期,已掌舵熟稔的木漪,常常赤脚行船,一人野渡荷花池。
她很聪明,竞不过那些壮汉,捡没人的时候来,有时是最炎热的大正午,有时是旁人回去吃饭的傍晚。
两只木桨打起浪,只用粗布捆两簇黝黑长辫,高撸袖口,弯腰去水里剪荷,采莲蓬。
大正午时脸上衣上浸透了汗,香汗淋漓,像一只水中野兔,也像志怪里冒出的白毛仙狐;傍晚时身上水珠又被霞光透进红紫,挂满了五光十色的琉璃,而后,在夜刚起时,在船上插着的鱼竿上挂一煤油小灯,摇摇晃晃的,载着满船荷花与莲蓬回程。
谢春深没有审美的情志。
但若你问,他会觉得,她就是云水县里为数不多的美景。
他也曾躲在芦苇丛里欣赏过......
夜转了亮,荷花池的日光越发强烈,化了在荷花中央的木漪身影,最终融成一道炫目的白光,炸了开来,让他耳边嗡鸣,若无数根针在耳道内戳过。
阵阵脑穴刺痛,让谢春深在这片白光里睁开了眼。
眼前真实白光闪过。
刀尖逼悬,刺在他瞳孔上方。
谢春深下意识抬手要扼住她脖,阻力颇深,动了动手腕,左右两手皆被捆于床柱,双脚也是。他就这样被迫袒陈着躯体,四肢大张手脚皆绑,木漪坐在塌边,表情玩味,手中匕首正犹豫着,要不要朝他眼里刺下。
空气凝成石。
石隙里,金黄的微尘绕着这只匕首轻轻舞动,凌虐与孤寂,成了一种极致的矛盾。
谢春深连眼睛都未多眨一下,告诉她:“你知道吗?我要升官了。”
刀尖偏移了分毫,露出上方她气色红润的脸。
看得出她心情愉悦,这几日将自己将养大好,“升官?你觉得我会恭贺你吗?你升官,权利膨胀,折磨的可是我。”
他眺望一圈四周,她的眼神也跟着他,“我不放,你逃不出去。软禁还是硬夺,这种滋味我宫里宫外已尝过千百日,如今换作了你,廷尉监,滋味如何?”
“敬唤我廷尉正。”
木漪讥笑,“我还以为你飞升了,原来只是转六品至五品,一个五品官,还是杀人饮血,人人唾而弃之的廷尉刑吏,你沾个名能狂成这样?谢春深,你难不成疯傻,凭何来的底气,让我俯首对你敬唤?”
“凭我能弄到你现在最想要的东西。”
木漪侧头,刀尖再偏一毫。
“说下去。”
谢春深面无表情,甚至能从淡定中品出一丝气定神闲来,忽而问:“元靖帝最爱饮酒,前朝胡太宰创之,现在洛阳人人效仿,可武陵春配方成谜,若谁能制出一坛真正的武陵春——”
她抿唇。
谢春深也偏偏停下,后头的话不肯再继续说了。
一根看不见的线绷紧在空中,只等博弈的任意一方将它扯断,方定输赢。
木漪抬手往下狠戳。
刀锋扬过谢春深溃散的鬓发,惊起鬓边发丝,而后被削成两半,发丝落被,匕首插入床褥,摆动着立在他耳边,他本侧着脸,此时转过脸来,一脸果然如此地看着她。
从钝痛的胸口里,闷出一口讥笑。
“你贪得无厌,杀不了我。”
她也不否认,反正他现在拿她没有办法,“我想你死就死,让你生你就生,”挑衅似的拔了刀,在手上颠了颠,折刀抱臂,“我要武陵春的配酒秘方。”
“那就解开我。”
“我最讨厌旁人跟我讨价还价。解什么?不可能的。你报,我写。酒方子一出,我会立刻让人试酿,你若骗我,我有的是法子,来折腾你。”
谢春深冷笑出来一声。
“我不会再张口。”
但因被绑着,看起来没什么威慑力,反倒有些无奈与滑稽。
木漪大仇才得一报,还有许多怨恨从心里冒出来,恨不能一一讨回,冷道:“不张口,我掐死你。”
说罢,上手拢住他脖子,立即激起他一声不适的咳嗽。
她登时有些兴奋,用力往喉结处摁压,箍紧,见他苍白的脸色浮起涨红,眼里亮着燃烧的星星之火,红唇扬起:“这个动作,我可是跟你学得,学得像吗?”说着不断收紧力气,脑穴外涨,心下猛敲,生出几分报复的快感:“你掐我的每一次,都要比这更重......难受吗?我就想看着你难受。”
他被掐得闭起了眼。
胸脯起伏,缝起的伤口也快要崩裂。
他病痛中,本就有些浮肿,被这一收一掐,脖下已是一圈肿起的红痕,木漪并不能真的将他掐死,见他已在鬼门关吃了一趟苦头,聊赖地松开了手。
站起身,走至他脸边,她用清瘦的腰肢对着他,手肘粗鲁地搡了他一把,故意对准了他胸侧伤处,听他吸了口气,绳上的手指握紧了。
木漪得逞一笑:“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没死吗。”
他不肯睁眼,也不再说话。
她抬手便是抽去一巴掌,打在他脸颊与脖上,“装什么可怜?睁眼、说话!”
见他耗着没有反应。
木漪将掌心摊开,精准按压他肺腑处,缝起的血肉被挤压,仿佛无数蜇蚁咬过,那种钻心的苦楚比上回毒发时更密密麻麻,刺疼直戳脑目。
床上被禁锢的人狠狠皱眉,一咬牙睁开了眼,吸了口气,看着她的眼底爬上了无数血丝,有些怖人。
木漪摇头,“你可吓不到我,这下可以说话了吗?”
“不说?那就再来。”
她的力度控制得刚好。
既能叫他疼,又能让伤口稳在崩溃的边缘之下。
一抬手,谢春深便盯着她的手张了唇,“你为何如此了解我的伤口。”
木漪将手轻轻放下,威慑性地放在他胸前,却不知轻拂的力道,在压挤过的伤口上,化成了一种安抚的酥痒。
“因为,是我给你缝的针。”
“......”
“谢春深,我那么恨你,可我还是救了你。”
救下他,非她所愿。
一路走来,她也有太多身不由己。
当下,不免平缓了口气道:“谢春深,你我同出荆州云水县,能从四方荒芜走至满城锦绣,都不容易。你本不该成我仇人,我也无意与你结怨。这几年,是你主动欺压我太多,我就连喘口气都难。哪怕再来一次,我那夜也还是会将你推出去,这是我之常情。你对此,可有异议?”
他扯唇哼笑。
之后懒懒垂下了目。
睫毛轻颤,根本懒得回答。
片刻后,忽而说:“手拿开。”
木漪一愣。
拿开了手。
他又道:“去取纸笔,我报给你。”
木漪半信半疑,命秦二从外递了纸笔,又复将门紧闭,生怕他人窥见,趁机将他解救。
一步步走至他身边,支起一方高板,勉强当案,搁在自己腿上,犹觉地方不够,将木板陈在他两腿上。
谢春深:“拿开。”
木漪嫌他事多,斥责:“你腿又没有受伤,我拿来垫一下板子,又能怎么样?”
“......难受。”
他突然道。
木漪又愣了一下,将板子挪到自己腿上,“......你怎么这么矫情啊?”
说罢,催他吐方子。
几张纸陆续写完,她写的错字,他也都眼尖,垂着眼皮挑了出来。这人配合的,乖觉的不像话,木漪审视酒方,咬着笔头,一本正经问:“你是因为我的救命之恩,才想要配合我吗。”
他看她的目光,在阵阵涌上来的寒意上,又瞬间裹叠着浓浓的嘲讽:“我只记得,是你将我推了出去。”
“哦。”木漪并不在乎这一点。
她立即命秦二找此地最好的酒匠去试酿,而后才记起要问一句:“你从何人手中得到的武林春酿法?”
他错目:“无可奉告。”
木漪不同意这点,“不行,我要知道来源,否则,我不能信你。”
他疲惫地闭起眼,手腕与脚腕都有些辣疼:
“没有来源。”
“什么鬼话?”
算了。
计较什么?
谢春深疼痛地闭起了眼,只想得片刻清净。
现下如此,他也懒得被她再缠烦,难得直截了当说:“我喝过一次,便知此酒酿法。”
木漪微诧。
不谈信与不信,她错开了此话题,转而提出另一个,更为重要的条件:“谢春深,仅有武陵春不够,我要拿到官坊的制酒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