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漪说出这句话之后,谢春深只是挂在那里,闭起了眼睛,没再应声。
她等了一会儿。
杂室只有一扇小窗,两缸冰冷气循循向上,在窗棱处若流云般浮动,又被风吹抚在他身上。
她只好走过去,不优雅地甩开那些雾,“你为什么不回答了。”
冰雾又绕到她身上,她看见他颊边是不寻常的红晕,抬手两指掐他下巴,“你给我睁眼,条件还没有谈妥,谁让你睡了?!”
“……”
他深深拧住眉,厌烦她打搅,微不可闻地嘤咛了一声。
谢春深里头再烂,外头也是个泥塑的人,九死一生之后,也需要修养。
方才她用力按压过几次他的伤口,他伤的本来就不算轻,缺筋少肉,伤筋动骨。
会不会?
木漪迟疑地将手放在他额上,手下就像被火苗撩了掌心。
她这才觉得,自己方才可能有些玩过了。
“秦二,秦二……你又死哪儿去了!”
她朝外唤。
之后斥责秦二又躲在厨房偷偷喝酒。高低起伏的泼辣声音,在谢春深的耳边渐渐远去。
他身体像浮在火架上翻滚,百蚁挠心,五脏六腑都挤在一起,然后被烤出了焦烟。
等到一块灌了冰水的帕子罩住他额头,凉意沁入,才算解了这十万火急。
谢春深舒爽了。
紧皱的眉目舒缓开来,安稳睡去了一般。
留塌边的两人无奈对视一眼。
秦二酡红着脸,步伐有些虚浮,歪歪扭扭去打了盆冷水过来,撸起袖子,就要去扯开谢春深的衣服。
“烧起来了是吧,我给他擦洗降热,男人的身体不好看,姑娘避避!”
碗口粗的胳膊一往前递,都能扬起一阵拍浪的风,再想谢春深身上那些隐隐要崩裂的伤口,若是秦二中途没站稳扑了上去。
那场面……
怕是会血水迸花,满室血腥。酒楼还没有正式开张,见血,是为不吉。
木漪忙过去摁下他的动作,以此挽回自己的财运:
“你先停一停。”
秦二酒气扑面,打了个迷瞪儿的酒嗝,“姑娘要亲自来?那可糟蹋了您这双干净的手了。”
“我的手早沾了不少人的血,没什么干净不干净,对付他,也是绰绰有余。”
木漪揪住秦二黑红的耳朵,厌恶地拖着扔了出门,“而且你现在臭得要命,去给我把自己洗干净,能站稳了再说!”
说罢,无情阖门,叫秦二吃了一鼻子灰。
秦二闷闷笑了,原地坐在门槛的青花石墩前,又端起门边倒了的酒罐,朝口中灌了一口,以舌头跟手背收掉多余的酒汁。
“香啊。姑娘买的酒,就是仙人酒。”
旁人与陈擅都不解,木漪这般待他,轻则斥骂苛责,重则不管不顾,丢了他独自奔逃,他为何还是不离开。
只有秦二自己知道,木漪给了他一间鱼铺,遮风挡雨的,他不必再睡在城根下,也不必一分银子拆成几天花。
至于打骂和丢下他嘛……无非道义,这世上有人在乎道义,有人就不在乎。
他守道义,愿意不分好赖地跟上一路,却没有让木漪必须报答回来的道理。
况且啊……秦二又灌了一口酒,香气瞬间顶过了肺喉。他飘飘欲仙地靠在门上,守着他那可以独当一面的老板娘,“况且喝醉了睡一觉,就都忘光喽……”
杂室内,已成疗场。
放酒的板搭成了案,以水擦净,铺开瓶罐,木漪熟练系上襻膊,将宽大的丝袖束上去,露出一截白玉小臂。
她悉数解开他衣物,清理伤口,撒药包扎,之后又将露在纱布外的伤口都用冰水一一擦过,为他降温。
冰水化了半缸,凝成水珠爬在壁上,也化在她劳作时的发丝间,与细细冒出的汗水一起,在她弯腰为他垫高枕头时,滴滴落在了他的唇边。
他口干舌燥中,以为是水,将唇边湿润卷了进去。睁开眼,还有些许没睡醒的茫然。
眼光正对她俯身时的领口,木漪粉贪图享受,她的衣服都不便宜,薄如禅衣的绸料子在窗光下有金丝银线勾勒的莲花纹,层层叠叠,延伸至里。
阴翳之中,另外有一条神秘的沟壑。
她的身体像裹在这层层粉瓣内,含苞欲放的莲心。
木漪自十八岁入宫一过四年,二十有二,谢春深年长她五岁,也已近而立之年。
旁人都有子女承欢膝下,他们却不知房事荤味,不欲婚配嫁娶,更不求一女半子。
谢春深作为男人,尤其蔑于那些世间男子低俗的欲望,一直克制忽略,不肯受其扰。
可病中原始混浊的欲念再也没了束缚,在此时凭着一时激涌往下处聚集,凝成一股方刚之气,顶得他有些难受。
他也懒得管。
只低垂着眼皮,藏着些许隐忍的暗色。
直到木漪察觉他的视线,起身扔了冷巾,朝他脸上打去响亮一掌。
她低怒:
“你在看哪里?”
谢春深被打得偏过头去,神思清明三分,但仍不在平日那番精明状态之中。
春寒料峭,拨涟漪。
暗香盈袖,莲花开。
他低声说:“在看莲花。”
木漪彻底语塞。这哪里像他平日口中能吐出来的话?
她手握拳,向后叉起腰,有些不知拿他怎么办才好:“陈擅说的对,你确实病得不轻。”
而且命很硬,实在太难杀了。
她不悦地潦草系上了他的衣物,又换了一条额头的巾子。
被陈擅伤过的那只手,已经被她解开了。
他抬起时,半边都是麻木的。随意看了几眼手腕上因捆绑撩破皮的伤痕,放在眉心上揉了揉,“就叫莲花楼。”
她语气不善,“听不见。”
谢春深抬头,“酒楼就叫莲花楼。”
木漪一气之下,差些掀翻了手边的水盆泼到他身上,凭着多年修为忍下冲动。
“这是我花的钱,是我做主要开的酒楼,我才是老板娘,你说了不算数。”
“你不是想要制酒令么。”
谢春深即便因伤褪去了大半锐气,语气仍若面庞般冷峻,“我这次留你一命,给你武陵春酒方,再送你一道官坊制酒令,待酒楼正式开张,你便可真正站于人前,公布你皇后养女的身份。”
“以德报怨不是你的作风,”她眉头微皱,“助我得偿所愿,你意在何为?难不成树后摘桃,等这栋酒楼和涟水肆做大,再除掉我将这些产物吞下。”
是又如何?
经此一役,他不能再留下她这个隐患。随时推来一双手,送他去死。
谢春深思及此,笑出来一声。胸口清凉又疼麻。
他不再多说,将真实想法隐下,也不介意她胡乱去猜,猜中了,猜不中,结果都是一样:“你自己选。”
但他知道。
她没得选。
*
七日后,朝廷给谢春深的谥旨登在了洛阳邸报上。
陈擅命人拓了一张,自己骑马去千秋堂跟木漪要人。
刘玉霖腹中胎儿九月,已近生产,陈家的产婆都提前送来了一个,每日汤食专做,细心关顾刘玉霖的身体。
陈擅在隔壁说话都轻声细语的,只怕扰了她。
“你还不放人?
段渊一直在派人找他,即便不知他死活,还是登了官报,就是要藏他的人,不许轻举妄动。
先不说别的,你若不想麻烦变大,至少该让他露露面了。”
“放他走,他转头就要害我。”
陈擅翘腿,“我护着你。”
“他不会放过我。”
“哦,你们还没有谈妥?”
木漪冷眼看陈擅,后者一脸无辜,她抿唇:
“谈了。可这些不过是他的缓兵之计。
我已经要杀他,他必将我除之后快,什么时候除我,单看他那边谋算。
我唯一的办法是让他埋在我酒楼化成花肥,让朝廷永远找不到他,你又不让,我只能拖一拖,怎敢轻易交人?”
陈擅不知打哪儿咬来一根签字,衔在嘴边,“嘁,你不是要跟他斗吗?这就怯了。”
她默了默。
陈擅也直了点软下的腰,“这栋酒楼一开张,你至少有资格,与他正面一斗。”他含笑,“一朝登天,亦或血本无归,你这块灵芝,定是前者。”
她倒有几分同意他的话。可不知他为何非要这般叫她,“别叫我灵芝。”
“你不就是灵芝。”
“我小字千龄。”
陈擅若有所思,“唤你小字,好生唐突!”
“那你不要叫我灵芝。”
陈擅想大声笑,又捂住嘴,之后吐了草根子起了身。
“行,千龄姑娘,放人吧!我带他回去,就说是路上捡的,顺手捎去廷尉府。”
木漪这才说,“他不在千秋堂。”
“那你扔去了哪里?”
木漪没有直说,只带他去了酒楼后门,又让陈擅先行。
陈擅从千秋堂的池内偷来一只荷花,轻柔别在马鞍上,翻身下马。
两扇木门下,打呼的秦二睡得更沉,陈擅径自推开了门。
差些没惊住。
她是真的将他五花大绑,吊着驾在床间。
上衣半解,头发散乱,在凌乱的杂室内,这画面有种诡异的香艳露骨。
陈擅眼前无数飞花奇树过境,仙灵飞渡,不免遐想连篇。
他讪讪地转向木漪,“谢戎是谢大司马的义子,还是正五品朝官,你拿他当你的禁脔,随意玩弄?”
木漪脸色平静,推他进去解绳:“办你的事,女人在这方面的兴趣,你少置喙。”
*
陈擅在傍晚前,将人塞进一辆牛车,慢腾腾拎去了廷尉府。
廷尉府门前的人尚有些不明情况,恭敬过来请礼,“将军大驾此处,可是有事?”
陈擅乐呵呵道,“我在路上捡到一人,看着面熟,请你们廷尉出来认认,他可在堂?”
那人茫然:“在,小人这就去请。”
之后廷尉迟运出来,这迟运说来,也是个前朝官,不过是最先倒戈陈王的那一批,留了条命在廷尉府当家。
“是陈小将军,哎呀,老臣有失远迎!”
“免了客气吧,”陈擅都没有下马,直接转了马头,“我来交一个人,应该是你们府里的,你们去抬下来。”
迟运本挨着马腿,感觉有些心慌,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
帘子掀开,他弯腰去瞧。
谢春深披衣假寐,忽而睁眼,就像死而复生,吓了还未反应过来的迟运一跳。
他抚住身下四方莲花坐塌,等抬到了地上,缓道:“我不在这几日,廷尉可还安好?”
迟运大吃一惊,慌张中不形于色,忙向陈擅惊喜扣手,“这可是廷尉监啊,廷尉府找了许久,小将军在哪里找到的人?”
“也不远。”
陈擅拨开腰剑,露出马鞍边那只粉荷,摘出丢到了迟运身上。
等他煌煌接过,满脸茫然,才潇洒笑笑,打马扬长而去。
恣睢的声音丢在风里:“城外一片荷花池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