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擅的胯下之马卷起一阵灰色轻尘,廷尉迟运的脸色也在这阵尘土中百转千回。
鞠手礼送人马离去,他面色恢复正常,转身时,目光对着廷尉府门下屹立的谢春深,关切道:
“我向朝廷报你失踪之后,外统军找了你好几日,我看你脸色苍白,是否……受了伤?要紧么?”
“大人觉得呢?我既没死,是否与大人想的不一?”
“我?”
迟运两根吊尾的眉头耸动,虚晃两手,忙示意他进去,边自己跨进门槛,目光如何也不再看他,自顾自道。
“廷尉府树仇众多,一人之仇尚不成气候,百人千人则会踏破门槛,有摧枯拉朽之势啊。
你从未擅自离岗,我猜测你状况凶险罢了,好在人是回来了。
你是廷尉府刑问的中枢,我这就去写陈表向朝廷报安!”
迟运说着步伐越来越快,像是真的惊喜切急,殷勤着要将他的下落传上去。
迟运看见公堂的门,忍不住又迈大了步伐,他现在急着找个地方躲一躲。
身后的谢春深却突然将手抬来,迟运当即心猛坠,脑中生空了一瞬,面朝地,直直扑到了地上去,官帽都滚落了。
一圈一圈,直到被谢春深的脚一拦,落在他履边。
谢春深直直站在院中未动,手也仍朝下,悬在空中。
他面露不解,“我吓到大人了?”看了看自己的手跟脚下,轻轻一笑,眼角上扬,“大人方才走的太快,我跟不上,便想抬手请大人慢走一步。
我尚未碰到大人一星,大人就像是见了鬼。”
谢春深收回手,背在身后,神情越发和善:”何故于此?”
迟运的脸上像是打翻了地窖里的坛子,苦的讪的辛的酸的都有。以谢春深智谋,应该已经猜到,那日他夜出,是自己放给那些人的信号。
因此他越是如此,迟运越是毛骨悚然。
但面上的东西还得维持下去,迟运手抬起摸了两把额头,将凌乱的碎发捋上去,自己站了起来。
却实在拉不下脸,弯腰去谢春深脚边,捡自己的官帽。
他勉强壮了胆子:“本官的帽子,还在你脚下。”
谢春深杵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迟运隐隐发怒,“官帽也是士人文器,你既为官,敬之畏之不得轻之,还不捡吗?”
院下有株一人高的蜀葵,阴影就落在谢春深平静的脸上,随光线挪移,他的神色也在清醉的花阴中,时明时暗。
谢春深望着花叹息。
“不是不想捡,一月前,我被一伙暗客中伤,身中数箭,尚未修养完全。一弯腰便碎骨一般,疼痛难忍,还请大人体谅。”
迟运这才敢观他身上。
他这身裹体衣物也不知是从哪弄来,未经染色的麻丝勾勒粗糙,像是在摊上半串铜钱买的三流货色。
也就是靠在他这张脸上,怎么也难看不了,迟运初初才未曾注意。
说是养伤,以迟运之见,这伤并未养的多好,穿着这种衣服,人也瘦了一圈,憔悴苍白,脖下还有些看不出来由的红痕。
陈家子弟猛虎蔷薇,粗中有细,不像陈擅手笔。
是谁在暗中照料他?
意识到他还有水面下的帮手,虚火不发而泄,又生出不少担忧惊惧,迟运摆手甩袖,将此事作罢。
他喊堂内从官来捡了帽戴好,对谢春深抿唇浅笑:“既然没有休养好,你行走更应该起卧小心,别跟着本官了,快回去躺着养伤。”
不待谢春深拒绝或者答应,忙嘱咐了那从官,“你扶廷尉监去后堂处笔房暂歇,请谢府管家过来接人,再拿本官的名帖,唤秦大夫上谢府给廷尉监看伤。”
从官忙不迭答应,一抬头,迟运却早已不见了踪影,虽有些怕谢春深,他只得硬着头皮去搀扶人。
谢春深果然无情将他挥开。
他倒不是很意外,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廷尉监是要怎么去谢府?”
“不急。”
谢春深看了一眼紧闭的公堂,廷尉府里的人,要紧的不要紧的,一月下来都成了生面孔。
谢春深心中冷笑不断。
这迟运,都没有见到他的尸体,就敢断定他必死无疑么。
“我不在这一月,府内有什么变故?”
“廷尉监指的哪一件?”
“那二十三个涟水肆工匠呢。”
“……这,下官新入公堂内侍事,手不经廷审,实在不清楚……”
“那你就现在去经手。去笔房,命勾记官准备好一整月的审供词文和名册出入。”
“是。”
“打开刑室牢门。”
此人犹疑一瞬:“……是。”
谢春深方一踏进去,便觉出不对。
诏狱里不会放置冰,通风寥寥无几,夏季便格外闷热潮湿。
人多时,呼出的气与凝出的汗本该结在四周壁上,一经过便是一道向下流淌的腥臭水痕。
但此时,四周干冷又苍净,静可闻掉针。
两个动刑的刑官都无事可做,就靠在牢门处打盹,手边的弯刀都不见红。
察觉到谢春深周遭散发出的寒气,从官畏寒地退了几步,身后捧着厚厚月账的勾记官手也开始有些抖,整齐的纸张因此倾斜,几张落至地上,他脸上血色褪尽,两股颤颤,跪下去检。
谢春深踢开堵在门前的二人,缓步进入内间的牢室。
一个人,从头至尾走了一遍。
而后,在空旷如野的牢室笑出了声,伤口隐隐作痛。
——迟韵将他抓来的所有人全部放走了,原本满当的牢狱,此时空无一人。
在另一间堂内,正急忙去信给萧氏的迟韵也浑身一冷,莫名打了个冷颤。
案上淅淅沥沥的笔字末尾,他又慌张写下“请保我无虞”五字之后,匆匆停了笔,烧烛封信。
*
谢春深因此得祸。
木漪却因此得福。
亏了有迟运与谢春深这一茬,木漪将梁幽玄捞出来之后不久,涟水肆的那帮工匠,也全被廷尉府放了回来,迟运亲自下场,将偷盗判为一桩错案,转呈一道上疏,责问宦官监管不力,造寺时丢了珍贵木料。
元靖帝上朝时,提起这道廷尉府的疏,轻斥内侍省滥用刑权,邓青与毕覆忙低头认错,罚俸三月后,又自掏二百两,赶紧垫进了户部。
迟运真真切切地替谢春深得罪了内侍省一把。
这条路,谢春深走不通了,那她走得就会更容易一些。
木漪心中大快。
好处还不止如此。
她原本要用来打点廷尉府,赎回这些老少的细软也搁置了,这便省了很大一笔支出。
酒楼开张前一晚,木漪轻点这箱细软,金灿灿,白晃晃,满室碎光,她愉悦撑颌,“这廷尉大人,是我的福星啊……”
刘玉霖在灯下穿针引线,闻言,顿手喝了一口梅子茶,也试着与她聊聊这话题,“将牢犯尽数放空,廷尉府形同虚设,那朝廷……不会有意见吗?”
木漪便问:“朝廷由什么所构?”
刘玉霖思索,将针温柔穿过兜肚上的雨燕,举起细观,散下的发丝在灯火鎏了金。
她快要生了,为自己的孩子悄悄取了个名,绣在燕中。
刘玉霖也微笑:“嗯……百官天子,君臣礼法。”
木漪扭了下头,摸过兜肚上的花纹,“天子为首,百官在后,礼法由这二者共定,不问平民,可独断专行,所以排在最后。”
婴孩的用料都是旧的,触感十分柔和,有洗净身心的力量。
在刘玉霖身边,她隐约也能得些放空神思的平静,尽管她认为,自己并不需要,也不会眷恋。
简单对答后,木漪笃定,“迟运背后有人。”
谁呢?
想谢春深去死的人,她不会是唯一一个。
但能罔顾律法,越过段渊,用三品官作刀的,朝中廖廖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