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正大人,这是有相好了?”
此人与陈氏相熟,也是西平郡上品出身,位居正三品,与萧瑜品阶一般。
谢春深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平日冷气寒凉周身三尺,没有人会想要打趣他,但见他吃瘪,不少被他打压过的人内心还是暗悦万分。
萧瑜先一步涨了脸,脖粗耳红,上前两步将此老者逼退,高声道:“何御史,我在向谢戎问话,应该他来答!”
“公堂上你言我辩,陛下博采众长,以晓视听,以行中正,不也是应该的嘛……”
而后见萧瑜实在一本正经,又故作认输般地摆了摆手,“萧廷尉相比起我们,年轻气盛,我不该多嘴多舌,老夫就此闭嘴,闭嘴了。”
萧瑜深深地叹了口气。
再转向元靖时,元靖抬手阻他发话,转问他身旁静立的谢春深:“朕也有些累了,不要浪费时间,你自己说。”
谢春深掀起蛇虫交缠的墨绿大绶,利落跪地,红绿腰绦撒了满地,如一片莲叶在他身下脱举。
他抬手稳声回:
“臣昨夜没有出过门,没有去过廷尉口中的醉觚里,更没有什么相好,许是受人有心陷害,也许是单单一场误会,还请陛下明鉴。”
他笃定萧瑜没有证据,一应不认,萧瑜抬手指他:“你……”
“萧卿,回去再说吧。”元靖帝提醒他。
萧瑜并非意气用事之人,且这一诉会败,他心中早有预期,但他为的,本就是接下来的这一句请。
“此案仍有疑点,即便臣目前没有明证,但目击者着实不在少数,若谢戎没有说谎,那就是有人有心冒充朝廷命官,祸乱朝纪,歪曲纲风!臣请陛下,许臣继续查明此事。”
元靖帝微微一笑,眯着眼道:“那就查清楚,再来禀朕。”而后一挥手,“退朝。”
于有闻复道:“退朝!”
萧瑜与谢春深一站一跪,还有其余官员也都起身弯腰恭送。
元靖帝经过陈擅时脚步踌躇一瞬,将周围人吓得屏息静气,唯陈擅,脸上仍是一派才醒了酒,残留不少醉生梦死的神情。
元靖帝抬手点了点他,“油嘴滑舌,”帝王严中带笑,半真半假,指着手握重兵的将军,“……看你这头发,不修边幅。”
陈擅嘿笑。
元靖帝离开后,散朝的人往太极殿外涌,太极殿门前有六根莲花纹圆柱,脚下铺陈白玉砖,人称白玉台。
段渊与各宰相躬身道别,之后一人迎风走至白玉台一角,衣衫尽数被吹去身后,勒出壮硕矫健的身形。
太极殿散的差不多了,谢春深也在末尾无声来到他身后,躬身行礼,“段先生。”
段渊就在等他。
也不转身,眺望远方说:“陈擅与你昨夜在一处?”
谢春深余光向后,见两名宦官已在后面拦了起来,确保无人近身打搅,这才将昨日之事简略陈出。
段渊沉声:“陈家重教化,后代尊学孔子,陈擅其父边跟太上皇打天下,边为《周易》作全注,文武双修,其母也能作名篇《孔孝贤》,能儒释道,如今他亲兄有私生子,他自然是要瞒到底。”
“是,所以他才那样说话,我接走的那女人,是照顾刘玉霖的大夫,他打了这笔浑幌子,陛下也就不想追究了。”
段渊抬手,轻碰谢春深的肩,“陈家兄弟军,陛下尚且忌惮,你何不借此与他来往?”
谢春深挑眉:“他并不信任我。”
“那个女人,你就可以先收买。”
谢春深笑笑。
他已经收买了。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跨出了那一步。
金簪为谋,你死我活。
风有些厉,吹得段渊面干唇燥,他往后转了转身,这时谢春深也轻挪了脚步,挡在他面前。
段渊只与他交换了一瞬目光,他神色厉厉,比风更冷悬,“你还有什么另外的请求?”
“请先生给我一个准。”
“对萧瑜?”
“先生,”谢春深变得情真意切,“他已经针对了我,不将我从这朝中除去,不会罢手。交手已不可避免,只是想请问先生,我能做到哪一步。”
给他一个动手的底线,对待萧瑜的底线。
段渊目露精明,微微眯起眼来,“河外萧氏,在陛下上位后,因是本朝功臣,其中受爵享隶者有三十五人,多是些一品虚衔,他们不参政事,却要享一品官禄,每年耗费国库千万钱,粟米五十万石余。”
说着,抬手用力提了谢春深的身子一把,让他站直了,与自己平视,那眼里有两团水中升起的火焰,黑沉湿润,若燃其身,其身绝不可再入轮回。
“你若能借萧瑜,解决这个问题,助陛下裁官缩支,再兴洛阳土木,廷尉府后继无人,便接到你掌中。”
总有一些事,段渊跟元靖说了,元靖帝就会变得想做。
整个朝廷都在求贤若渴,人才推举屡见不鲜,但这些被推上来的清臣,让他们修法律可以,让他们组织田桑改革也可以。
但他们不愿意去为难同是清高自傲的大文贤,比如萧瑜一流,还会反劝元靖:三思慎重,以仁为先,以孝治国。
只有谢春深愿意。
他不属于这个团体,披着上品的壳子,却比下品寒门都更恨这些贵族,恨不能在贵族里,搅它个天翻地覆,让所有人都不得好死。
段渊再捏了捏他冰冷的手,“你去办吧。”
段渊的眼睛在告诉他:收萧家,灭萧瑜。
萧瑜是名门后生,萧家爱子,他是河外的一颗星辰。
为了洛阳的金玉繁荣,段渊要这颗星辰陨灭时,只会毫不犹豫,若换前几朝的大宰来,必定嗟吁长叹,于心不忍。
他们是明相。
然而段渊不是前者,他想当的,是名相。
受众人敬仰,享百代歌颂。
谢春深面色青华,抬手恭送段渊下了玉阶,自己站在更高处的风里,这风不知方向,就如段渊与他一个为名,一个为利,同样不择手段。
风起难平。
风雨里,河道内的贸船都在岸口淤积,等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启航,也是当晚,木漪披戴丝帽,上了一艘黄姓商船。
商船的主人留着八字胡,帽外的头发棕黄,瞧着五官还有些许异域,许是个混种生的。
他四肢发胖,原本挨在船舱里打盹儿,听了动静便赶从船上来迎木漪:
来人太过年轻,他有些怀疑:“你是?”
木漪送去暗号:“风荷园主。”
黄蔡伦一笑。
木漪轻掀一角丝帽,雪莲般的小巧下颌,樱红色的饱满唇角,让黄蔡伦静了半拍心跳。
他远在岭南,投资他商船的洛阳老板,竟是个这般年轻貌美的主儿。
想要再多看几眼。
就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给挡了回去。
木漪放下丝帽,“我让你带的东西呢?”
“几坛密封的老酒,就在船舱里放着,谁也没有动过,园主请随我去取。”
她朝秦二努努下巴,秦二隔在她与黄蔡伦中间,为她带路。
船舱里提前收拾过了,空气里只有酒香,走到那些麻布遮着的酒坛面前,她轻轻咳嗽一声。
黄蔡伦掀开了麻布,打开其中一个酒坛,“色香味,姑娘瞧,是不是对上了?”
秦二接过来捧着,木漪冷冽挑眉,撇眼去看。
——嫣红色的花,被泡制在黄酒中,花瓣蜷曲似婴儿的拳,饱满妖冶。
秦二看呆了,咽了下口水:“紫石英。”
微毒,服后令人浑身发热,深思溃乱至脱衣狂奔,而且极易成瘾。
诱人糜乱,已为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