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漪看了一眼那剩下的十几坛酒,唇角一翘:“秦二,都搬下去。”
黄蔡也跟了过来,这回不敢靠她太近,“这花本朝已经禁了,本来是弄不到的,赶巧从岭南越海有一艘过往的僧船,他们僧人喜欢用这个治海上的船病,我用了几箱豆腐换了几朵,泡在酒水里躲过了河关的盘查。园主......”
他大概也是怕担风险,犹豫地搓着手掌,还是探头问,“你拿这些花,是用在什么地方?要是治病入药,偶尔为之,也就还好,但要是这人长期服用,又过量的话——”
“你是怕我拿去害人?”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冷冽一笑,“把你的疑心放回去,不要多问。”黄蔡虽然还是摸不着头脑,可也被这句话堵死了,既然过问不了干脆回去继续睡觉,木漪却将他叫住。
“还有我的事?”
“你不干活,是要我搬?”
黄蔡:“......”
月已高挂,破云而走。
木漪追月出了船舱,目候秦二与黄蔡将禁酒一坛坛搬下去,穿船的风裹挟湿气在丝帽上凝出夜露,站在漫天星辰下,丝绸凝着精华反出月光,也因此让木漪的视线更低暗了些,然当她不经意眺望时,河上远处似还有淋漓光点,由远至近。
她立刻喊:“黄蔡!”
“嗳。”
木漪抬手指向星火方向,“那些光亮从哪里来?!”
黄蔡伸长脖子,之后又拿来一根管子在眼前捯饬,脸上表情突然一滞,单手拍了下大腿:“是河兵!可我已经提点找河道内的熟人打听过,今天他们不巡这一块,我才敢喊你来!”
那些河兵已经看见了人,举起火把朝他们来回晃,示意他们接受检查,间隙还有几声犬类的吠叫——战时,木漪在河岸上见过水猎犬,当朝河兵察违禁时,也常携水性好的猎犬一道上船,嗅闻舱内是否有可疑之处。
她绝对不能暴露自己身份,一连退了几步,退出船板藏到了船后。
河岸与船有些距离,秦二一趟两罐,也要走几十步路,几趟已经搬了一大半,可船舱内还有四五坛未搬。
她转首对黄蔡说:
“出了意外,我先走。”
黄蔡略慌了神:“那,那剩下的呢?!要是被发现了——”
“发现什么?不过是几坛酒而已,这花的气味早就被酒水盖过去了,你藏好不就行了!”她声色俱厉,说着已要踏步下船。
黄蔡见她转头便开始翻脸,心下一紧,下意识拉了一把她的白丝袖,“你不能跑!”
那料子揉搓不住,从他手里滑了出去。
可这拉力到底让她一顿。
丝帽歪斜。
黄蔡不禁看一眼她。
半歪的斜帐中,茂盛的长发在下颌前飞乱,轮廓隐约,顷刻间勾勒出一张西施般勾人的侧脸,堪比这水中禁花,诱人入水采撷——买禁花有违朝法,新朝法纪颁后,违禁者要入刑坐牢。
她一个少女郎,怎么会有这样的胆量?
黄蔡愣愣地问了句:“买卖禁花可判重刑,你不要牵连我,你是洛阳哪家仕女?!”
见她不答,当即要去掀她丝帽。
她自然不会让黄蔡看清自己面貌。
当下看准时机,先踢他下身,又反手一推,径直让站在板上的黄蔡痛叫着捂住胯间,朝后歪歪倒倒,掉去了河中!
“扑通”一声。
河面溅起半船高的水花。
黄蔡吃了水五官蒙蔽,大喊救命,又嚎叫自己不会凫水。
本就在靠近的船上河兵见状忙摇快了桨,先靠近黄蔡把人捞了起来。
等为首的掐了黄蔡人中,又翻倒他身体,猛踹他呛出几口淤水:“这是谋害,何人夜半推你入水?”
黄蔡有苦说不出,憋了半天,捂着胸口摇头:“是我家的女夫人。”
“你夫人要谋害你?!”
“......咳咳咳,我们吵架了,她脾性大,气上来了,便误推了我一把。”
说完,又开始咳嗽不止。
几个官兵交换下神色,皆觉可疑,便带着黄蔡上了他的商船检查。
船上物品摆放整齐,像是为了接见某人提前收拾过,唯一有些突兀的,便是掀开的麻布凌乱地折在一边,五六罐酒堆摆在角落。
那官兵问:“你跟你少夫人,因为什么争执?”指了指角落,“这几坛子酒么。”
“啊,对对。我想躲在船上偷喝,她最厌我喝酒,还没开封呢,就被她抓着了!”黄蔡靠在那里喘息,脑子里跟浆糊似的,抽出一点清晰的神思赔笑,“我呢,已经没有事了,夫人泼辣,一时难改。多谢几位上差救我,之后,我定登官署送份谢礼!”
如果是孔继维培养出来的,听他这么说也就走了。
可这些官兵臂上都绣陈擅军中的“西川玉树”敕图,显然不是孔继维的人,而是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外统军,那为首的观察他一番,抬手唤起趴在脚边的白毛犬,在黄蔡想站起来时,已经嘶牙咧嘴地朝他扑了过去。
黄蔡惊白了脸,滚动几圈摔到了一旁,耳后响起一声陶罐的碎裂声。
他闭起眼咬唇。心道:完了。
酒水洒船板,浓郁的酒香里有一股奇异的甜鲜味,片刻后,白毛狗回到官兵身边,口中叼着一只红蕊紫瓣的石英花。
几人神色一禀。
黄蔡已经匍匐在地,那官兵在船上寻了一圈,岸上也找了,可哪里还有人?
回去船舱逼近他冷道:“我看不用改日登门了,今日便跟我们去趟司尉府。”
丢了一捆麻绳:“把他绑了!”
黄蔡拱手求饶,“是一个女主家,我不知她名姓身份,她先投了我的船救活了我的北边生意,要我帮她带这种禁花!这个人才跑不久呢!你们快去追啊!”
那带头的上岸观看,地上夜泥湿润,车辙清晰尚未覆盖。
他让人去牵了驿站的马,留两人守船,一人将黄蔡移送孔继维,剩下的皆骑马沿着河岸上的大路去追。
此时。
坐在车内的木漪也尚心有余悸,思虑半晌,一拳砸向车壁:“用人不淑!他定会将我供出!”
秦二闻言,拼命抽鞭打马。
马车颠簸得更加厉害。
“姑娘别怕,真追上了,我给姑娘顶着!”
可木漪又觉得事情尚有转机,喊道:“那些人是外统军。”
秦二立回:“可刘女郎母子已不在堂中,陈将军还会帮我们吗?!”
话方落,追击的马蹄声响已经清晰可见。
木漪心也成乱麻,先是莲花楼被人围攻败走,加之刘玉霖母子被陈擅带离,她短时间内便失去了大半倚仗。这段时间伴着雨水寝食难安,焦急过度,才会一时草率,这般铤而走险。
当即掀了帘子,瞧清楚前路后急中生智:“鹤市内还有些晚归的人,可作掩护,你我将车拐去鱼铺,藏了酒,我们两个再借机走!”
秦二当即照做。
缰绳疾扯,急调马头,却正遇另一匹运了干草与货品的马匹直直对向冲来。
车前并无一人领缰,是匹极为危险的惊马。
秦二猛拉向左,车身带着木漪朝铺门剐蹭,颠颠晃晃,车内的酒罐子也都磕在一处,发出陶器的震颤。
她张开手臂,用腰身抵着,将那些酒罐死命护住。
惊马因河岸不够宽,踩了两头未来得及收拢的菜蔬,弄得鸡飞狗跳,在马蹄经过一片鱼摊时打了滑,连车带马翻去地上,车上货物飞溅,砸在追来的外统军身上,他们挥臂躲砸,之后又扑了一头的草杆子,狼狈不堪。
待一切风平浪静后,哪里还有那车的影子?
为首的官兵紧皱着眉:“这是有人故意为之!”对一人道,“你骑马去司尉府联络孔继维,要他带着城内各处的司隶都出马抓人,将此违禁之人在宵禁前逮住!”
这人速领命而去。
还剩下几个:“那,我们呢?”
为首的无奈“呸”了一声,将卷入口中的臭干草呸了出来,自己倒头下了马:“没看这里乱成一锅粥吗?陈将军立下的规矩,百姓有难,即便是路过也要出手相助,先帮人吧!”
马车一路疾驰行至鱼铺,秦二将鱼铺门档推开,解了锁,接车内的木漪下车。
“姑娘,姑娘?”
喊了两声,不见回应,才伸出一只手掀帘。
车内的木漪脸上半暗半明,满头热汗,蹲坐车内,外衫都在方才的挣扎里被车壁的香钩勾破了。
她深深地缓了一口气,手脚发软,手背擦过额头:“我一直在护着酒,已经没力气了......”
秦二:“我抱姑娘下来吧......”
她摇摇头,方想递出来一只手,就被秦二身后的黑影惊了一着,反身要去拿车内匕首自卫,那伸出去的手却被拉住。
触感温凉,手内带茧。
她脑中电闪石光,竟觉这触感熟悉。
就这片刻之间,牵在一起的手已经将她往前一带,从车里拉了下去。
秦二这才意识身边有人,也忙转头,同样被无端出现的黑影惊了一着。
一时,三人都未说话。
铺内狭小,窗高,伸手不见五指,直到一根蜡烛燃起,木漪送去黑影附近,蓦然照亮这团黑影包裹下的真面目。
谢春深抬袖挡了一下强光,光下人高鼻深目,一根金绦半束着发,微转目光,即与执烛的她一瞬相对。
至于他身上为何无色,是因他着了一身全玄的燕居服,隐在暗处,就如隐形。
“.......”
“就你一个人?”
“不然。”
木漪将唇紧抿,一时不知说什么。
这时搬酒的秦二进来报:“宋先生刚刚来了。”
宋寄?
她买禁花的事可没有告诉他,所以......
“刚刚那辆失控的车马是宋寄安排的。你知道河兵今日入河内巡查?!”
“我是廷尉正。”
谢春深冷哼抬手,将她凑得过近的那根蜡烛推远了,“木千龄,我什么时候才能不去料理你的破事。”
木漪怒目反驳:“两车相撞,你方才差点害死我!”骂完她回过味来,“你叫我什么?”
“木千龄。”
“我不许你这么叫我。”
“陈擅都能叫,我为什么不能叫,”谢春深无所谓:“而且你不是还没死吗?”
她怒火在脑颅里滚烧了一圈,最后化作一串气极的冷笑,受不了地将蜡烛吹了,叉腰起身,室内再度恢复黑暗。
“点灯。”
“我不想看见你这张脸。”
“为何。”
“气人!”
“气人?”谢春深也悠悠站起身,挡住高处小窗的所有光线,她只能看见他肤色外露的那一片月牙白,“今日,你若被陈擅的人抓了,移送孔继维,莲花楼会彻底被你拖累,连我也不能独善其身。究竟是谁没有脑子?我看你的脑子喂了狗了。”
“够了!”
自从莲花楼出事,她身上就像挂了炮仗一般,旁人几句话一点就着,千钧一发时,动了身上所有修为,念起刘玉霖生产当日他冒死拖延了一段时间,间接挽回了她性命,这才深呼吸几口,将情绪平了下去:“今日有惊无险,没有人看清我脸,你可以走了。”
“我是要走。”谢春深的声音一点温度也无,“不过盟约尚在,我劝你擦擦眼睛,不要招来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那个商人我会帮你料理,这是最后一次。”
这种话,木漪听得都烦了。
她抱起臂,感觉倒春寒的日子已至,灌风的躯体间有些凉意:“我为你挣钱,上个月三万钱一分不少,你用这笔钱除掉了迟运,这个月也给你了十几根金条,帮你买来了不少反水的口供,你提前结了不少案,反过来,要你帮我料理掉一个黄蔡这不是理所应当吗?”
谢春深笑了:“好一个理所应当。”
站在一旁听着的宋寄再次感慨,从未见过这般自负又从不自愧的女子,他轻咳提醒谢春深:“快宵禁了,谢郎君。”
之后,宋寄牵来了马。
谢春深走后不久,秦二将酒外淋上焦油,掩盖气味,也牵马准备带木漪离开此处回千秋堂,以不在场来摆脱嫌疑。可明明已逢宵禁,铺外脚步声却越发密集,木漪斟酌再三:“你去外头看一看。”
秦二方打开一条门缝,已经远去的谢春深又乘马返回,抬手撞开了门。
木漪蹙眉盯着他,“你还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与你一道回千秋堂。”
她疑惑着拒绝了:“不要。”
谢春深寥寥一扯唇,门外的脚步声伴着火光响起,木漪一使眼色,秦二就将门堵住了。
二人这回再也不敢点灯。
木漪望着那点月牙白问,“怎么回事?”
他的月白色喉结滚动一下:“孔继维带人搜查。他认识我,且,正在寻我的错处。”
没听见木漪说话,自己捏了下衣摆,冷冷接了下去,“他是廷尉萧瑜的人,至于萧瑜——”
这下木漪接话了,“萧瑜是暗杀你的背后主使,你除掉迟运,是为了逼他现身,这段时间你顾不上刁难我,是因为这座大山横在你面前,压得你喘不过气了,是不是?你也不是没有天敌啊,这不就来了么。”
她语气里有些事不关己的侥幸,更有冷眼洞观他窘态的得意。
谢春深暗下声线,“明日免朝,你的车上有过市的免检商牌,现在就栓马车从后门带我走。”
“你求我。”
她忽而这般道。
谢春深这下是一点声也没有了,只有空气里蓦然逼近的刀刀寒气,在这寒气彻底划脖血洗她的前一瞬,木漪自他过来的手边躲开了。
她一歪头,讽道:“廷尉正不过如此,小心眼啊?走吧。”
秦二与宋寄都骑马散走,她将谢春深藏在车内放钱放衣的一面暗柜中,自己驾车当着孔继维的面,不紧不慢地出了鹤市。
途中遇见那只熟悉的白毛犬,又小心绕了一段路才与秦二等人在郊外汇合。
刘玉霖离开之后,许多家仆誓死追随而去,千秋堂里变得十分冷清。
过荷花池,若伞的荷叶在风内摇曳,少数已经枯萎败折跌入水中。
一个炽热的夏季就这般过去了。
木漪走在前头,只淡淡道,“你随我来。”
等推开书房的门,她渴急地拿起房内的茶水喝了一口,才发觉已经放苦了,变得难以下咽。
现在千秋堂连个能烧水的侍奴也没有,为了省钱,她也没有再买新仆。
反身随口问他:
“没水了,你喝酒吗?”
他们之间似乎不该如此平和。
但此时此刻,木漪懒得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