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此噩耗,萧瑜急望木漪一眼,后者仍是一脸无辜。
一口腥膻涌上喉头,萧瑜哑着声,再问:“是她不是!”
那人支支吾吾,半日回答不上来,最后磕了一头,认罪道,“小人......那晚视野太暗,小人其实也没有看清,现下小人不敢乱说,误了大人的要紧事.......”
孔继维听此话,上来一掌劈在这人后脑勺上,咬牙切齿地骂,“你个狗东西!之前还说你看清了!廷尉大人也是你能戏耍的?!”说着要再给这人几拳,却被一言不发的萧瑜喊停。
“对下属随意殴拳打骂,此举不妥,他即便有错,也该以规法量罚,你先捆他到一边去。”说罢深深吐了口气,耳根有些涨红,“我去牢中看看!”
方跨出门槛,木漪也揣手慢吞吞地跟了上来,停在门槛后,像只小鹿般探出了头。
他心里正堵得跟团麻布似的,抬手给孔继维指了指她,稳住了声:“让她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孔继维只好又将她往室内请,许是怕她乱动暗翻,他捆完了那司隶也留在这里,亲自守着她。
他也曾是她酒楼常客,因她貌美又出名,平日都高高在上不得见,如今就在身边,无人时便忍不住要低低来攀谈几句。
木漪便含笑问:“廷尉怀疑我,那孔校尉也怀疑我吗?”
女郎耳边连环的秋山玉坠摇摇晃晃,晃得孔继维眼花缭乱,他又咽了咽口水:“廷尉的心思曲折比你们女郎也不差多少,我哪里能知道。”
她便转而不经意问起:“如果廷尉问不出他想要的,是不是也要将我关进牢中,像方才你口中那人一样上刑下狱?”
孔继维赶紧笑着回她:“怎么会?我们这里不是廷尉府,不会轻易对人用刑。”
“那他不受严刑拷打,为何要自尽啊?”
木漪声线绵软婉转,孔继维骨头都听得有些酥,话头也冷不丁冒到了嘴边。
但好歹也是司尉府一把手,活了将四十载,意识到不对又忙将话吞了回去,转而收敛了神色,开始审视她:
“这是我司机密,你就这么想知道?”
木漪眉头一弯,悠悠啜了口温茶。
“不是孔校尉先与我聊的么?所见有所思,我不解而已。既然事事都是机密,那我便不敢再问了。”
之后,果真不再张口。
这一下孔继维又失了些与美人交结的滋味,怕丢了在木漪那处的印象,又自己呵笑。
“不是我不想说,是你一个姑娘听了这腌臜未必有好处。我直告诉你吧,此人先前犯了要事,连外侍省都惊动了——”
“孔校尉。”
背后响起的三字叫孔继维背脊僵直,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门外,萧瑜从牢中返回,不再进来,一片模糊的光线以门槛为界,他恰站在明暗交接之处,直直淡淡地看向木漪,眉头微皱。
木漪顺着目光站起来。
他将负在腰后的手垂下,沉稳道:“你现在可以走了。”
木漪应声颔首。
经过他时,她敏锐地闻见他身上散出的血腥味,暗中一低眼,发觉他掩在袖中的指尖沾了血。
而且并非她认知中人身刚逝的暗红色,而是有些发紫。
——黄蔡是毒发而亡。
目光转回,她已下了石阶。
身后突然响起萧瑜的声音,他转过身自上而下道:“等莲花楼东山再起,本官定要前去醉觚里饮上一盏。”
这话,孔继维听得云里雾里——不是将她当嫌疑犯么?费力将人请来,这就没了,还要抽空去喝酒?
木漪稍稍松了口气。
若这萧瑜只是个横冲直撞、借着高贵身份刚愎自用,不懂变通之人,那今日经过黄蔡毒发,场面必定是一团混乱。
但他放她走了。
难怪,能成谢春深的对手。
木漪知道,她的转机就要来了,便回身还礼:“就借廷尉吉言,小女自当勉力。”
正午时,车马寻她出门,回千秋堂时天已染墨。
她见着春笙来迎,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宋寄可在府中?”
春笙摇头,又拢手在她耳边咬语。
她冷淡一扯唇,甩袖入门:“无所谓了,就让他去。”
宋寄确实去跟谢春深告了这一状。
谢府内景已然萧索。
纸笼仅门头两只,井内幽泉无波,连院后那口总停乌鸦的老树也被谢春深砍了。
四壁空旷,初秋的风一阵一阵拍在二人议事的黑漆门上。
门内禀烛映二人侧影,期间响着宋寄的低语:
“......她上了孔继维的车马,我尾随车马至司尉府,为防事情败露我与司尉府的内应联系,在黄蔡饭食中加了药引,他此前已服了丹药,引子一牵便当场毒发,死无对证,萧瑜不久便将她放了。”
几缕风露进来,吹动谢春深身上的墨色燕居服,莫名让宋寄联想起千秋堂褶卷的荷叶。
他低下头,半晌没有等到谢春深回话,“郎君,就不疑有他?”
“疑有何用?她惯是会演戏的。”
谢春深抬手挑烛,静道:
“萧瑜的权利比我更大,为了达到目的,他同样有很多条路可以选,只是他这个人纠于所谓世家修养,不肯使离间挑唆、暗中构结之计。
他要的,一直是能光明正大来压死我的实证。
你将黄蔡除了,表面上是让萧瑜手里的线索断了,却也让萧瑜看得更清楚了,他清楚就算继续也查不到什么,我只会将路提前堵死,这种柳暗未明的情况下,他又放走了一个能与我产生联系的嫌疑犯,而非拷问她。”
“郎君的意思是——”
“一,在司尉府木芝已主动向萧瑜报李,将我卖了,要与他合伙来对付我。
二,萧瑜要放长线,钓大鱼,用这个中间人来压垮我。
她不怕你来找我,她已经决定了要和我鱼死网破,好啊......”
谢春深心情变得暴躁烦闷,挑灯挑到一半,好辛苦才亮一些,又自己将灯忽的掐灭。
风在暗中吹起他额前碎碎软软的发丝,但他的神情又阴又冷。
宋寄在暗里望去,那双柳叶般的眼里,竟冒出一种久违的杀意。
“我此前说过,我下一步怎么做,还要看她自己的表现,她果然一如既往,从没让我失望。”
人非草木。
在千秋堂呆久了,与刘玉霖、秦二朝夕相处,他们不过都是普通人,有着普通人的喜怒哀乐,自前朝动乱以来,宋寄自己也跟着筚路蓝缕,这平宁来之不易。
他也希望木芝不要和谢戎走到那一步。
两人每逢碰面,就如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千般强硬万般相似,都不会向对方服软。谢戎一贯会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但宋寄能感觉出,谢戎在那一晚对木芝动过情。
但郎有情妾无意,木芝已先绝了他。
难道,最后真的只能剩下其中一人?
“你在出神。”
宋寄忙回神:“我都听郎君吩咐。”
“宋先生,你不要忘了本。”
“.......不敢。”宋寄请问,“我应该怎么做?”
“帮我复刻一些东西。”
呼啸的风止了。
谢戎心中那点摇摆的心火随之掐灭,他杀掉了他另一半的影子,又陷入了属于他一个人的黑洞,声音低沉地问,“除了用在我身上的,她身边是不是还留了不少毒花?”
*
十月授衣,五十五郡的士人和学子都预备辗转车船,回到故乡采衣团聚,这也是洛阳人马手脚最繁忙的时候。
莲花楼就赶在授衣前重新开了张。
夏日冰酒,秋日便要赠温酒,三层木楼里生了不少炙酒烤果子的小炉,一进入便烟雾缭绕,如临仙境,侍奉的人在烟丝里穿梭,显见的比从前更多了。
从前恋恋不忘此地的旧客,因着周围几家酒楼萧条,重新又拥了回来,赶在离开洛阳之前,来此楼喝上一壶热酒。
一人摇着羽扇:“酒水若甘霖,酥饼若春泥,要是能带回乡给吾妻尝尝.......”
木漪一努下巴,倒水的洗手婢子立刻去找了块包袱,去为那人打包了一袋酥点。
可才放客人身旁,就被走进来的人掀了那螺钿嵌银案,滚烫的茶水食物落了一地。
周围不少人站起来,下意识躲避。
木漪冷眼望去,见门前秦二被一伙人在门边制住了,他们十几个人不分轻重,抄起手中棍棒就开始打砸,目之所及能砸的尽砸,能碎的尽碎,一时堂内沸反惊讶声不断。
变故来的太快,她站在二楼大声喝止。
那些人越砸越欢,哄笑:“你开一日,我们便砸一日!砸烂了砸到你关门为止!”
说着,又敲碎了一个青釉鸡首莲花壶!
这都是她的银两!
木漪一手拍楼扶,“敢断我财路,你怕是不想活了!春笙!保护客人!”
“来了!”
春笙一露面,率先下去给了那人一脚,为首的被踢倒,堪堪吐了一口血。
这一群男人都是南方并田之后,无田无家,流浪来洛阳的地痞流氓,各地流窜,官府管之不尽,十分棘手,也因此被一些豪强给些钱专做烧杀放火的乱事。
本尽兴砸着,见老大被欺负还要来帮,谁知下瞬听得一群萧萧破阵的步伐,已被一群形容严整的武夫包围,登时举棍背靠背,噤了声。
他们此次前来木漪都不用深想,必是那些人因禁花一案被迫闭店之后,实在气不过,便要来砸她的生意报复她。
她楼内的打手都是武夫,诸多是从前剩下来的旧兵。
那些人被围住后,面色显然慌了。
——来之前,可没说过她有武团!
客人陆续被管家接上了二楼。
“以前确实没有,但为了对付你们这群乱叫的狗,我自然未雨绸缪。”
她站在二楼人群正中央,睥睨一笑:“这样的好日子,哪里来的野狗乱叫?都给我打!打到这群畜生不叫了为止!”
一些人见状要逃。
门从外被紧闭,她身后的客人都在看好戏,即听她一声令下,又甜又脆,那些武夫便拥了上去,棍棒入肉、拳打脚踢,烫炉焚烧,清雅的酒楼一瞬成了混乱的斗兽场。
可她身后那些雅士却全兴奋起来,甚至击节而赞。
大多人都呕出了血,脏了地衣,她才昂着下巴:
“先住手,别脏了我的地方。”
那被打断了腿的边痛叫边骂她,污言碎语入耳,木漪甩袖挤开人群,下楼朝着就近的春笙伸出了手。
春笙将棍棒双手奉上。
她掀起袖子,抬手便举滚朝那人背脊上砸去。
一闷棍。
人痛昏过去,又被她砸醒,又是一风棍,揍起人来毫不含糊。
众客看得津津有味,尤其其中一人郎朗大笑一直叫好,“此为女中豪杰啊!”
她砸的那人改了凑恶的口风,直惨叫求饶,才面无表情地扔了棍子,抬脚踹了他一下,“绑了,押去送官。”又对二楼的众客道,“今日饮酒全免,诸位若不嫌弃,都带一壶温酒再走!”
事情发展到一定地步就不必再掩饰,这回她是彻底地出了名,她要告诉这醉觚里的所有人——她木芝,不可欺。
待送完客,她喘着通心的气儿,慢慢拂掉自己衣袖上的灰尘和褶皱。余光一撇,还有一人含笑望她。
“您是?”
这人便是方才唤她女子豪杰那位,生的眉眼精神,身段干练,嘴角总带着一股笑意:
“在下名石幞,内侍省的毕先生是在下从前于西平结识的好友,他说此处酒香,不同于别处,我便闻讯赶来,姑娘果真不同凡响。”
“先生这是在夸我呢,还是——”
石幞一笑。
从百花袖中提出一本早就准备好的客帖,递到她手上:“十二月是绿琴会,会上还缺一位座上宾,石某可否邀姑娘参加琴会?”
春有山水,冬有绿琴,皆为名人宴集。
绿琴年末一办,各地豪强与名人,也是浮白载笔,敲金投壶。
她目前在洛阳不过小富一方,身上还有禁花的案子与谢戎这个伥鬼缠身,烦不胜烦,与那些富甲天下的巨贾相比资历还相差甚远,她倒想去多结识些人脉,却一直不够格。
看来,是毕覆在为她穿针引线。
这也是在提醒她,该动手了。
她轻轻一笑:
“请替我回毕先生,我定按时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