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花买卖事发之后,孔继维让人在各大酒里增派了巡逻人手追缉买家,白日也安排不少司隶在各城关处抽检酒车验酒,但七八日过去了一直没有什么实际的进展。
陈擅这个将军看不下去了,不顾孔继维阻拦上朝奏疏,请元靖帝加大力度督办此事,由此禁花流入洛阳一事才让朝廷知晓,孔继维本就落了个办事不力的帽子在头上,由此当场挨了元靖一顿批。
也因此,孔继维与陈擅结下梁子,二人关系交恶。
这时,萧瑜站出来自请督办此事。自年初到如今,旧朝的硬骨头都杀得也差不多了,朝堂上文有段渊武有陈擅,二人皆为元靖心腹,政治局面初稳,廷尉府也就没有之前那么繁忙了。
既然萧瑜愿意接手,元靖帝怎会不卖面子给他?
当即命他为临督使专察禁花一案,却也叮嘱:
“左不过只有几十坛酒,刮不出大风,也破不出渔网,查酒还是拿人,你暗暗去办就行了。
下个月就要授衣,不少人都还要从洛阳回乡,朕不想这舆论跟着他们的脚,到了其他郡县的地界里。”
萧瑜道是。
他接手司尉府后,司隶的行动更加妥帖隐秘,除了原来孔继伟查过的范围,还扩散至河道和渡口这两处商船的监管,这里头恰有木漪运货的商船。
她得到了消息,知道时机已至,连夜让人将药酒偷偷混入周围几家酒肆,加上谢春深和宋寄暗中催火,萧瑜虽然是主动入局,却还是被动成了棋局中的棋子。
他顺着二人的谋划,很快搜出了几家酒肆里混入的禁酒。
一时几家酒肆都因这凭空冒出的禁花,被司尉府用兵封抄,酒楼内的酒尽数带走,人也去了司尉府牢待审。
醉觚里的酒香登时少了一半。
处置好这些,萧瑜骑着马又一次经过莲花楼下。
风流至极的门头牌匾已经结了蛛网,蜘蛛在门角处吐丝,从萧瑜眼下爬过——自他查案起,这家酒肆便一直闭门绝客。
孔继维见上峰顿马,忙拉缰上去解释:
“这家酒楼是因为经营不善,上个月便草草闭店了。我带着人已经搜过两回,里头还有些剩下的酒,也都开封验过,没查出什么问题。”
此话一出,萧瑜心中生疑:
“我记得就是这家酒肆酿出了武陵春,又拿下了官府的酿酒令,酒家可以自行酿酒,受的拘束便会更少,连我亲友都曾邀我来这莲花楼宴饮,只是因本人繁忙才推脱了过去,它既风光大好,怎会因经营不善而潦草闭店?”
孔继维脸上赔笑,指了指这栋楼:
“十三先生是南边来的风雅君子,不知这洛阳的醉觚里也有不少战争。
这莲花楼再有新意,也不过是个新劈的楼斧,这一斧头砍一两家还好,偏偏凭着武陵春垄了不少贵人跟老客,周围的酒楼生意都被抢光了,对它意见自然就大。
下官听闻自上月起,这个莲花楼内能出来招待的侍从便越来越少,这人多侍少,喝酒时乱哄哄的,客人便不爱再来,之后就惨淡闭店了。”
萧瑜听完,沉吟:“你是说,它是被周围的酒肆围攻后才被迫闭店的。”
孔继维点点头,“差不多是这样。”
萧瑜突然拉紧缰绳,调转马头对着孔继维,“这楼的主家是男是女?”
孔继维不知他为何眉头紧锁,登时也紧张起来。
“我喝酒时见过一回,是个妙龄女郎,身份.......”
他舔了舔嘴唇,“先生才来洛阳不久,我竟忘了向先生说!这女主家是前朝江后的义女,在宫里待了几年,现陛下登位时她从江后手里逃出了宫,这几年应该还结识不少名人,牌匾都还是七贤之一金平僧特提的手笔。
开张前半月,内侍省的邓常侍曾到场做客,之后文贤世家趋之若鹜为她捧场,彩云易散,好景不长,如此惨淡收尾,也确实让人怜惜。”
萧瑜无声叹息,“你一开始就该跟我交代清楚。”
孔继维嘴唇微张,两目彷徨,“它都闭门谢客大半月了,下官属实以为.......”
“以为不重要是么?恰恰相反,这举足颇重。
为何我们之前费尽心力毫无进展,却在这几日一下便能收获颇丰,甚而将罪魁祸首一网打尽?你就不觉得,这案子进展得太顺了么,就像有人——”
萧瑜锁眉环顾四周,“早就为我们安排好了线索一般,只待我们走进去,抓住线索,接着在他的眼皮底下,为他收场。”
孔继维略惊。
他咽了咽口水,还未想好能接什么话,面前的萧瑜已经拉缰骑马返回:“你去将此女带至司尉府,本官要见她!”
“嗳?”
孔继维也叹息一声,打马追去。
*
接到司尉府传唤令时,木漪正在独自用饭。来传话的人是春笙,木漪内心一紧,但也早有预料。
孔继维不聪明,但凡换个有脑子的人来最终都会怀疑到她身上,司尉府这一遭她是跑不掉的。
春笙的声音也有些颤。
木漪起身去给她开门,春笙仰头看,见她柔软的寝袍散散套在身上,虽面色有了血气,但人已瘦了一圈,嘴角上的痂痕已落,微翘的唇角下只剩下一片并不明显的红痕。
“姑娘的身子并未将养好,我替姑娘去吧,反正我什么也不知道,他们问不出什么。”
木漪蹲下身,“可你在发抖。”
“你怕孔司尉?”
春笙摇头。
木漪懂了,她怕的是那晚的谢春深。
她淡淡告诉春笙:“萧瑜和谢戎并非一路人马,谢戎是不敢借萧瑜,来找我们麻烦的。”
春笙点了点头。“可廷尉府的人都不好应付啊。”
“我要去。”木漪站起身,“我正在等他们上门。”
如果那晚的事情没有发生,她尚可与谢春深虚与委蛇地周旋下去,等待一个突围的契机,重获自由。
但是现在,她已经将谢春深划去了对路,一个比仇敌更遥远的位置,多一步她也不想再和这个人同走了。她对春笙低语,“谢戎并非完人,计谋再高,城府再深,也会有失算和误判的时候,你的回归不就是一个例子?他想错了,若只有真情才能收买人心,那他必是首当其冲的孤家寡人。”
春笙一知半解,但坚定抬手行礼:“姑娘给我赎身,又放了我妹妹自由,又送她出嫁,让我们姐妹不必再死在武奴场上,我愿一直追随姑娘。”
木漪停在春笙身边,其实她对这世上的泥人儿从来都一样,可谢戎伤她,刘玉霖、春笙却护她......
从此以后,她应对女子多一分宽容,思及此她扶着春笙起身:“我要主动出击,这回再不是他要弃我,而是我要弃他。”
而萧瑜,便是转机。
出千秋堂,主仆二人见两名司隶拉着一辆马车,孔继维骑马等在一旁,见了她来便开始从头到脚以目光打量,又张口确认:“你便是莲花楼的主家?”
“孔大人贵人多忘事,此前您在我楼中饮酒,我可还送过您炙鹅心和六杯十里香。”
“看来真是本人。”他抬手指向马车:“与近日一桩朝廷要案相关,要请你去一趟司尉府问几句话,你的奴婢说你病重才愈,我刚刚又去牵了辆马车,女君可以乘车。”
态度倒还尊重。
一方面是她皇后义女的名声已打出去七分,另外三分,木漪猜是因萧瑜此人性情,出身贵族的世家子弟又身在朝廷高位,对人习惯以礼待之,他不会去亏待一个女人。
即便这个女人是他眼中的嫌疑犯。
木漪上了车。
一直藏在角落偷窥的宋寄,也同时注视孔继维带着木漪远去.......
司尉府与御史台靠的极近,与廷尉府三边鼎立,都建址在铜陀道,授衣将至,这两边的楸树叶片不过茂盛几月又趋凋零,更有残美的苦涩香气,到了府中,孔继维只引她前去东部咸池后的偏堂:“大人已在内等你。”
“是哪位大人?”
孔继维看她一眼,她生的实在美丽,近处看多了几眼,是个男人都难免要动恻隐之心,不自在道:“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也不等她回答,再说,“大人行事向来肃正秉公,你也不必紧张,进去就知道了。”
此处是萧瑜在廷尉府的伏案之处,孔继维给他临时设的,木漪进去先闻了满鼻熏香,有麝香、鹿角,都是名贵的香料,比起陈擅的吃穿用度,萧瑜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瑜正在案前埋身书卷,见了她来,手中笔挫未顿,用笔头隔空一点别处,那里已提前支起一张小案:“我正在忙,那里有热茶和蜜饯,木姑娘稍坐一坐。”
之后,便继续行笔,面无表情。
木漪便依他所言,静坐等他,他余光观她此举,并未抬头便出声:“孔校尉告诉我,你住在城郊。”
“正是。”
“我已看过,你名下的产业不少,除了莲花楼,还参与过皇庙和将军府的木缮,匠人百十余,此外有茶肆、香铺,田产渔场,船货......衣食住行都有涉及,为何还住在一个过时又偏远的旧宅?”
盘问已经开始了。
他捡这种问题入手,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大人可知我从前经历?”
萧瑜停笔吹干纸墨,晾在一旁,手扶上案:“你难道是想远离是非?”
木漪没有回答。
他又自行接下,“你想远离是非,可以在出宫后直接离开洛阳,但你没有这么做,相反,你借此身份获利,你的一举一动都告诉我,你想在洛阳扎根。”
木漪探得他话中的锋意,“是非并不会因为我的躲避而减少,我何必要躲呢?大人,我不比您天赋异禀,我白手的商业才初有成就,多得是要用钱的地方,这钱就得用在刀刃上,铜陀街左右二里的宅邸,都太贵了,我舍不得。”
萧瑜意指她留在洛阳的目的,却被她挡了回来。
初初交手,他能摸出这个女子的无畏和坦然,又看了一眼香柱,时间差不多了,“既然你不掩饰。那我问你,你认识谢戎吗?”
“他不是廷尉府的廷尉正么。”
萧瑜淡淡地一笑,撑膝起身俯视向她,“我指的是,你跟他的关系。”
木漪含笑,一双眼,水光潋滟,有些疑惑:“这位大人与您一样都未光顾过莲花楼,从前宫内也只远远碰面几回,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我与他能有什么关系?”
萧瑜颔首。
下瞬喊了孔继维一声,“带人过来。”
木漪有些意外,不知他手里还有什么人。方也缓步起身,眉间浅皱,两个司隶便入了堂内来——正是跟着孔继维上过朝,在谢春深强闯醉觚里的两名当值校尉。
那一夜?
她的记忆早已经模糊了,取而代之,深刻又新鲜的是谢春深发狂的那晚,醉觚里闭店前的很多细节她已经不记得,真有人知她底细吗?她后背有些发湿,自背后望向萧瑜,心下猜测萧瑜有几分把握。
萧瑜命人将门关上。
一阵风带起她身上墨蓝春潮的衣缎,衣袍翻飞,他沉声问司隶:“那晚在廷尉车上的女子,是不是她?”
那名司隶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犹豫着,望向木漪的脸。
其实,萧瑜并没有确切把握,他只是凭着一股直觉,对上了谢春深强闯和莲花楼遇难的时间,找来这个女人,尽可能地试一试。
他拧眉再问:“是不是她?”
那弯着腰的司隶唇开始蠕动,眼中微弱的光芒闪烁,“她......她......”
气氛紧张凝滞。
她在袖中的手狠力一抠,掐进掌心。
千钧一发之时。
孔继维突然敲门,在外道:“大人,黄蔡方才在牢中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