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压压无月之夜,被关在千秋堂柴房里两天的春笙再次睁开了眼。
饿了醒,醒了晕。
等熬过眼前这阵天旋地转的架势,视野清明了一些,春笙下意识要坐起身,身体太过乏力,又被反绑着手行动受限,她便扭了几下。
对面也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春笙瞪着一双眼睛,见那团粗壮的暗影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从惊惧怀疑,到慢慢低下了头。
秦二打了个哈欠,头上睡得跟鸡窝似的,见她垂着头,便蹲下来跟她说话。
“我是奉了姑娘的命令在这里守着你的,你醒了,我就得请她过来了。
咱姑娘又不是菩萨,你既然做错了事,她少不得要让你吃些苦......你怎么就那么傻呢?敢背着姑娘帮谢戎那个伥鬼做事......你知道他拿着你给的配药,在石家害死了什么人不?”
春笙垂眸摇了摇头。
秦二眼睛瞪若铜铃:
“死了一个大宦官!也就比整个皇宫里的宦官总管低个那么一级吧!
这口锅,姓谢的摆明了想扣在咱们姑娘头上,你也不想想这口大锅一背,姑娘还有翻身之地?”
春笙听着,一行眼泪洗在灰扑扑苍白的脸上。
秦二叹气,从草堆里翻出来些胡饼跟水,先给她喂了一大碗水,又将胡饼撕成条,一口一口地喂给她。
见她吃得狼吞虎咽,秦二低声细气的:“慢点儿.......等吃饱了我再喊姑娘,待会她斥你什么,你都点头认错,应该不会真将你发卖了。”
秦二已经往轻了说。
其实能留一条命发卖了都算幸事,木漪连私购禁花都不犹豫,处置家婢一条命更是不必有什么挣扎。
春笙将禁药送到宋寄手上的那时,便已将后果考虑清楚。
吃下整个饼,几日未填过食物的胃里又酸胀得难受。
“秦大哥,姑娘怎么处置我我都接下,你喊姑娘过来吧,我正好跟姑娘道个别。”
秦二挠了挠眉毛,“......那我去喊她。”
开门时,春笙观到外头无月,云如沉墨。
她一直盯着那门缝的漆黑一片,直到门外亮起柔柔的一簇火光。
木漪单手执油灯,抬手猛力推门,门磕在墙上,锋利的一声响。
贯穿的风朝着木漪的脸扫了过去,烛光就打在她细腻若盐粉的脸上,晕染出桃胭红的对襟上衣,春笙垂首,发现她手上执着一根鞭,哽咽着喊了一声:“姑娘。”
木漪动了动手中的鞭,跨过门槛骂了声“叛徒!”,抬鞭就要往春笙的脸上抽去!
秦二叫了一声捂住眼睛,春笙更是认命地闭起了眼,只有两行泪夹在眼下,终是不受控地涌了出来。
狠心若木漪。
心下却如被锤击打,钝痛了一下。
刘玉霖给她的,胜过姐妹之情,春笙给她的则是主仆之情。
前者产后弃子护她,后者在谢春深脚下拼死护主,之后木漪决定要对她们两个宽容一些。
这曾经莫名柔软的想法,像回旋镖,令此时的她扎心入肺难以下鞭。
等待的疼痛和抽鞭入肉的声音没有到来,秦二拿开了手,春笙也迷茫地睁开了眼。
——那根凌厉的马鞭在空中高悬,握住鞭柄的手攥得铁紧,五根指头都捏的蔟白,一齐愤怒地发着抖。
秦二脑子一热,尝试过来抽走她手中的鞭柄,但手还没碰上,就被木漪一记可怖的目光震慑了回去,尴尬摸鼻。
之后,木漪胸口起伏,自己丢了那根鞭子。
“打你,酸的是我的手。”
春笙跪朝向她,磕了磕头。
“谢戎是要挟了你什么,还是承诺要给你什么好处。”
春笙眼泪鼻涕交横,断断续续道:“小桃有孕但胎不稳,我违背了姑娘的令,想着就偷偷前去看望她一回,便被宋寄跟踪,之后宋寄将她带走关至当地伽蓝寺内软禁……
他一直以小桃母子安危为要挟,跟我要求给药,我只得答应。”
木漪脸上蒙着一层阴霾霾的雾,“你亲妹有难,你就没有想过来跟我商议。”
蹲下身,用地上丢掉的马鞭挑起春笙的脸,脏兮兮的脸,早已被泪水洗湿,“在你眼里,我弱到连一个宋寄都处理不了?”
又想了想,冷笑一声。
“怪我没有跟你说清楚,我已经打算与谢戎作财资分割,一刀两断。此时的我根本不怕得罪一个宋寄。
你是我的家婢,却有眼无珠,一叶障目,被敌哄诱反叛于我,坏了我的大事!我留你还有何用,自乱阵脚吗?!”
“姑娘处置了我罢,我愿就此赴死。”
木漪松了她的下颌,执鞭柄在手中敲打。
之后让秦二将书房炭炉上煨着的汤药倒上一碗,端过来。
秦二胆大道:“春笙身体饿了几天,您准备了给她补身子的药?”
木漪敲鞭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
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秦二脑子里的浆糊滚来滚去。
之后见她将鞭朝自己一丢,自行走了出去,再回来时,手上是一碗黑漆漆的药水。
“摁住她。”
见秦二犹豫竟不肯答应,怒吼:
“快给我照做!”
“不必摁住我,姑娘,我自己喝吧......将我,将我的手解开就好。”
木漪并不解她手,过去撑开她下颌,便将这滚烫苦涩的药水全然灌了进去。
因她几日不曾饮食,胃正弱,苦涩一浓,药水又被她胃倒出来大半,木漪便再盛了一碗,依旧强行灌下。
秦二看的吸气。
这次,春笙忍着作呕感用力咽了下去,不久浑身痉挛烧灼,在柴火地上翻滚,脖颈上起了不少燎泡,整个脸全肿了起来。
偏手脚又起冷汗发白,她意识被扯成了碎片,发出几声高低不一的痛苦哀嚎后,便瘫去没了动静。
秦二抹了把湿润的眼,“......死了?姑娘您要了她的命?”
“哭什么?”
木漪抢过鞭,着意抽在他身上,但他皮糙肉厚且忙着伤心同情,根本不痛不痒。
“姑娘打死我,我也要哭!”
木漪哼了一声,“你,去探探她的鼻息。”
秦二忙扑过去探春笙的鼻息——气息全无,这是真的死了,死于木漪研制的又一种奇毒。
秦二低低地哭出来,夹杂几声对她心狠的抱怨。
木漪懒得理睬,面上也无多少波澜,只是微微闭了闭眼,声音放低许多:“你裹个席,将她带出去埋了。”
席子太寒碜,秦二拿出私房钱买了个漆棺,将春笙埋在离千秋堂不远的一棵野楸树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走了。
他不知自己离去不久,宋寄从林子里冒出来,喊了声“得罪”,立刻持剑作锹将土堆刨开,将他重金买的棺材都掀了。
即便杀人无数,可看见棺材里春笙的尸体之后,宋寄也有些沉默。
待隐上蓑和竹帽,披星戴月回到谢府,谢春深还在通宵办政,也是在等他。
敲门入内:“郎君还未睡。”
谢春深只有一个背影,纱衣旖旎地拖了一地,像满地的雪:“查实了么。”
“是春笙。”
“不是替身?”
“春笙脖后有一枚泛红的星月胎记,我验过了,就是本人。”
谢春深翻过一面草纸,继续撰写:
“我本要在石家截下此婢,此人知晓内幕,本也难逃一死。
她既费力带人从石家逃脱,转身献给萧瑜多好?又能多一条压倒我的证据。为了出一口气就将证人杀了,埋骨藏尸——果真是个黄口小儿,意气用事。”
他是在斥木漪幼稚,担当不起。
这不像是对仇敌的口气,倒有些又爱又恨的,宋寄属实分不清他的真实想法,转观了观他桌上那堆文卷:“......郎君可是在写禁花一案的呈词?”
谢戎顺手将写好的一卷丢至于一旁,重新蘸墨,这时他脸上倒浮起一丝笑容,“萧瑜明日要与我对薄公堂,我提前准备,才好请君入瓮。”
宋寄若有所思。
他应该是有了对付萧瑜的计法,要扯一根细丝,将萧瑜和木漪一并勒脖断头除去。
半晌,拱手道:“段先生也必会助郎君,捉下这鳖。”
次日,萧瑜与谢春深还有裴弧一块上朝,跟上来的还有孔继维与尚书台的尚书卫顺安。
听闻尚书是萧瑜请来的,其实这有些赘余了,因黄构便已经起了替天子视听督查办案之责。
所以元靖帝自然要指着人问他:“你找卫顺安干什么?”
“禁花一案和于大人毒发一案,一个发生在内河道一个发生在郊外庄园,都是官僚进出的常地,能出现这种意外也有各地官员平日失责、尸位素餐之因,臣请卫尚书,是想在督案之外借此案从根部查起,肃清官职懒怠之风,同时也想派证实,是否有一二官员在内与违法之人串通,才会令案件进展困难,迟迟没有明确结果?”
元靖帝闻此话,陷入沉默。
谢春深在一旁若置明镜,将元靖帝的心思看得分明——他篡兄弟位,自然最怕身边人有异心,萧瑜一提,相当于拿住元靖帝的七寸。元靖厌恶萧家干政,又不舍得放过萧瑜这个人才跟这次机会。
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爱卿说的,在理。”大手一挥,“顺安,你辛苦一下,这回跟萧十三一块办,里里外外清它个一遍,碍眼的都找出来,交给朕来处置。”
卫顺安与萧家交好,素有旧情,含笑点头。
就剩下一个谢春深,轮到他,他却只将那些调查结果变作写好的几卷陈词,奏了上去。
元靖帝看过又让王庆拿给萧瑜一观,“他办事很利索,你看看,这些要深查之地,可疑之人,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谢春深无时无刻不在观察萧瑜。
他知道谢春深在公案上漏写了有关木芝与莲花楼的一切,还有在紫菁花园木芝未曾露面的场面,却并未当场拆穿,而是与他一起隐去了这些疑点,回道:“暂时没有”。
呵,萧瑜护下木芝,防着黄构,现在还要开始借卫顺安来查自己的老底.....
谢春深即便不意外,仍为木漪速速立攀高枝、踢开自己这一点有些咬牙切齿。
待散了朝,二人又以上下属身份一前一后走着,只是各怀鬼胎。
朗朗晴日照耀,萧瑜的影子显得有些单薄。
他清正又孤勇。
转角时,谢春深要与他分道扬镳,前脚碾压上他的影子,后脚就要超他而去。
萧瑜忽而在他身后沉吟:“白瓷有隙。”
他闻言转过身。
身后是无尽高墙,他困于其中,冷冷清清一笑:“廷尉之言,越来越难懂了。”
萧瑜自从接下这案之后,将案子前后左右,里外深浅都捋了一遍,不难捋出这其中有太多太多的巧合。
他先是猜测谢春深与莲花楼的木芝有剪不断的联系,这猜测,在紫菁庄园差不多得到了印证。
之后,他又根据于有闻一事稍加思索,木芝很可能就是那个买禁花的人,可最后这禁花毒杀了于有闻,如果谢戎不能从中得利,他不会允许木芝这么做。
唯一的解释便是——于有闻之死,是谢戎想要的。
可为什么?
直到黄构的出现,解释了谢戎的目的。
萧瑜以一种隐痛又震碎的目光来望谢春深:
“你扶持阴险小人,借权搅乱朝堂,为非作歹地操控政局,最终想站到哪里?
你的手中,已经犯下冤债无数,身未继承谢家之骨,魂亦非谢家之魂。可白瓷有隙,我就从这条缝隙查起,看看你究竟是谁?”
“都不知我过去,这样的对手,萧大人不怕吗。”
“我若怕,不会千里来洛阳赴你。”
“那萧大人的家眷呢,萧大人也弃之不顾?”
谢春深也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果然,萧瑜听此立刻色变,又强撑着镇定下来:
“我不会给你伤害我内眷的机会。你杀得了一人,杀得了一群人,却杀不了这世上所有知情的人。
你惧怕我查到你的过去,可当你为了圆谎在缝隙里填补越多,这瓷片便越不堪重负,碎裂得也会更快。你的底细终会水落石出,不用我来判你,自有天道与众人判你。”
他听厌了。
脸上展现一种不再掩饰的戾色,冷锋潋滟,看得萧瑜心下一寒倒退一步之后,自行甩袖转身离去。
萧瑜反应过来,在后高斥:“孽畜!”
谢春深走得却越来越快,身上禁步都在腰间失衡摇曳。
他未曾直说——他有个还算贴合的名字,他不是什么脆弱的白瓷,而是寒冷的深春,承载着一朝旧日冻死骨,又以此血骨为养分,迎来属于自己的春日。
他是,谢春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