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了他近五年的木漪弃他,萧氏势力的针对,都压在他一人身上,他似乎“孤立无援”。
但每日夜里挑灯彻夜办公,与过去都无什么不同。
只是宋寄越发忙碌。
这日,他带着一人穿梭谢府的暗道,通至谢春深身后的博古架。
谢春深随手拧动脚边开关,露面的那人披着一身褐青斗篷,摘下帽来,一张平庸的脸。
正是当年用刀削木漪面,将她风帽钉在门上的介田斋旧主,陈澜。
谢春深拿来木漪为他挣的钱,让此人在洛阳又开了几家最时兴的珠宝阁楼,和几间华佗济济的药房诊堂。
前为裙带女色,后为身体秘辛。掌握这两点,百官家事便若琵琶半遮面,真相一打便落。
“大郎君,许久未见了。”
谢春深不怎召他会面,二人多以宋寄这条影子作牵。
桌案上,银壶里的热茶烧得滚烫,雾气熨在谢春深苍白修长的手背上。
陈澜打过招呼,自行坐下,恰好看见这只雾里苍白泛青的手,在公案末尾写了一个“枭首。”
“要年底了,廷尉府又新收了不少人吧?”
“区区蝼蚁,无足挂齿。”他抬起脸,正经问陈澜,“萧瑜的夫人和一双儿女,是上半夜走的?”
北边冬日干冷,萧瑜的夫人陈氏不服水土,一直生着慢病,由陈澜手下的药房大夫为她调养。
谢春深能问出那句“弃家眷于不顾”,实有他的底气在。
只是他并未对萧瑜夫人做什么。
陈澜点头,“临走前还来这里配了一整月的药。陈夫人倒是没说什么,不过那管家对大夫说漏了嘴,确实是要今夜渡河回南。”
“三个人,一辆马车,就是他眼里的亲眷。”
谢春深眼里含着讽刺,发梢也因水雾有些湿,粘在锁骨上。
他顿了笔,“萧家有个近亲,是萧瑜远兄的第六子,今岁十六,玩心应该很大?”
“确实。我了解过,萧氏一脉素来家风严慎,唯这少公子因父母都是老来得子,对他甚是溺爱。平日旷学丢仕,每日穿梭洛阳花街甜巷,萧瑜近日忙了,也无暇顾及他。”
前一阵子,萧瑜彻查谢春深,谢春深也同时命陈澜去盘查所有有关萧氏族人的医药取舍,见微知着,寻得这么一个活宝。
陈澜想至此,微微一笑,继续道:
“卫顺安在洛阳颁法扩禁,一刀斩断前路,那些暗地里常要用五石散神魂颠倒的贵族公子,一下也没了药石的来路。
不久前这小六郎的家奴,乔成外地人,来我这处高价收了所有硫磺,只说是家里闹蛇。
郎君您因此起疑后,我立即深入查去,果然,他又在洛阳城外打听白石英的下落,各处分别收买,这是现有的销魂散买不成,便要冲着脑袋自己造了。”
提起这些药名,那种钻心刺骨的灼热焚烧之感,在谢春深身上,又不受控地从头到尾过了一遍。
神魂颠倒么?
明明是能无尽深渊。
“你做个套,将药材都凑给他,让他尽快冶成。”
“好。”
陈澜去后,宋寄紧接着过来。
“方才的话你都听清了。”
“听清了。”
“你找人去小六郎耳边散播莲花楼主家——”他本想说“清如嫦娥面”,又觉得有些可笑。
她堆金垒饰,俗不可耐,与嫦娥有什么关系?
便改了口,“骗他莲花楼有五石散,将他引至莲花楼,再给他一些甜头。”
宋寄有些惊讶,“郎君这是要牺牲莲花楼?”
“不。我恰恰是要救此楼。”
他反手起身,执起青瓷盏,走至门下望月。
“萧家子在莲花楼服禁药,一旦事发,勾起陛下疑心,萧瑜再也不能独善其身。而莲花楼,也会在扫清异人之后,顺势被外侍省收入囊下。”
说罢,抬手,眼睛向月露出大半眼白,端饮下这口茶。
口腔烫烧。
立冬当日,莲花楼推了一样名“冬眠”的新酒与“十六计”的煎酥,不意外的座无虚席。
傍晚黄昏时,萧瑜在渐散的人客中踏入了莲花楼的门槛,楼外下了细雨,他脖上捂着的那尾狐狸毛领,全挂着透绒的水珠,眉上鼻头亦有水雾,加之整个人清瘦了不少,贵气风雅的同时,也多了几分疲倦和沧桑。
木漪送客之后见了他,并不意外,得体一笑:“楼上有檀木烧下的炭,火中有淡香,大人可方便上楼驱一驱寒?”
萧瑜一至地方坐下,便问,“此阁,是大常侍与中常侍来的那处?”
她顿了顿手中动作,“大人查我,事无巨细。”又同坐下来,命所有人退下,“正是这间。”
他没有再说什么,却头一回不掩饰地开始全身观她,从头至尾。
萧瑜长于贵族,即便现在他当了刑官常需辨性识人,但木漪从未曾见过他赤裸直接地打量过自己。
他话头犀利,可话尾永远藏下三分,留有一片符合他这个人的修养和余地。
所以,她一下被他毫不避讳的目光看的不自在起来,一定有哪里不对。
萧瑜收回目光之源,闻了闻酒香,在噼里啪啦的炭火里,脑中闪过他查到的一幕幕。
终叹口气,将酒放回原地:“木姑娘,你与谢戎,究竟是被迫,还是自己的选择。”
木漪半晌没有说话。
她脸上虚伪的表情消失了,变得有些木然,冷淡。萧瑜看了她一眼,“你想知道我接下来的话,就先回答我。”
“我说被迫,大人信吗。”
“我可以不信,但我选择信你。”
萧瑜亦有属于他的独特智处,他在以退为进,建立与木漪最初的信任。
“我之前对你有所误解,我想,我们应该重新认识一番。”
他看向她的眼睛,喊出的话,与木芝只隔一字,却千差万别。
“木漪。”
木漪久久不动,她手心里的血液倒流,一下全涌至喉眼,口腔里滚出莫名的腥甜,脑中也若炉水翻滚。
整个身体都在剧烈交杂的冷热里僵硬了,在神色变得凛冽之前,匆匆垂下了眼,以睫毛庇下凶光。
这逃不过萧瑜的眼睛,“我送夫人的路上,亲自去了趟谢前司马的老营地,荆州。
他从不与我论朝政和军事,喜欢报喜不喜欢报忧,结果一日,高兴地告诉我,他遇见了一个很像谢戎的孩子。
这个孩子救了谢镇一命,他决定收养他为义子,将他培养成才。”
木漪将指甲扎入掌心。
“我沿着他书信上的沿途风迹走,翻山越岭,行至荆州河尽头,留宿至当地一县,名云水县。
百姓苦亡,劳役诸多,只剩下疯傻些孤寡。
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这里的两个人被陈军挑出来,征去当了采崖兵。
这件事在当地很有名,因采崖兵一日可挣一金,可偏偏这两个又是五体不勤的书生,他们与我分说此事,含些许抱怨,怨这福气没降在他们家子孙子身上。
更巧的是,这两个人都曾住在木家,我一下便想到你,想到你的着装,你的语调,你待人的手段和你经商的熟稔。”
“够了!”
这回,木漪也如被剖开外皮的谢春深那般,再多一句也听不下去。
“我只是要告诉你,你不必在再我面前伪装,你的意图太显赫,这种锋芒你伪装不掉。”
萧瑜眼中有细碎炭火倒影,合着他新生胡渣,风尘仆仆,去精神累铄,他一敲既定地说,“谢戎,应该说是小蟹。
多年前你父亲在云水县收他为徒,引他读书,你们也曾是青梅同窗。
可我知道,他并非知恩图报之人,所以我信你,我信你与他在洛阳为伍犯案是被迫,禁花一案,我心中有数,但不会真正捕你。”
“大人想要什么?”
“跟我一起,将他罪行板上钉钉,踢出庙堂,受他本有之责,惩他应有之果。”
木漪眼前蒙着一层清灰,看外界的颜色都暗了下去,包括萧瑜,她语气冷迢:“落井下石我见得不少。你现在对我是有所求,待你目的达成我还有活路吗?”
萧瑜颔首,“我保你无虞。”
人的命运始终一直反复,曾几何时,他也对迟运作出这般承诺,但木漪知道吗?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良久。
檀木烧尽了,热汗涔涔,凝成冷寒,拓在心房。
“好,我帮你。”
萧瑜神色微微放晴,木漪眼前的视线却越发暗黏,很快便要陷入四处无人的漆黑了,这时一声突兀的敲门,将她重新拉了回去。
来的是萧瑜的随从,脸色慌张,萧瑜摆手,命他跟着自己去。
再回来时,脸色巨变,“我有急事,之后再谈。”
秦二上来收拾,好奇地问她,什么急事,他将毛领都落了?
木漪冷笑,“去打听打听萧家小六郎死了没有?萧家的家主位高权重,正获得陛下重用,让司尉府全城禁药,其亲侄却知法犯法,要罪加一等啊。”
说着,聘聘婷婷地出去了,华丽丽的朱砂裙尾拖了一地。
秦二自然听得云里雾里。
可按照谢春深计划,这萧小六郎,不应在莲花楼出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