螳螂扑蝉,黄雀在后。
木漪抿了抿唇,提起锋利的剪子,将线头剪断。
“这次是皇帝要动你,我又因为要救你,无意杀掉了这些天子武院,尸体还在停冰房放着......我们怎样去破局?”
“不用慌。”
谢春深失了力靠在榻头的储柜上,闭起眼缓过伤口充血的痛意。
“元慎朝会毁,在于有曹氏这种门阀把持朝政,一个皇帝手上没有军权,叛军打进来就打进来了,他只能禅位。
现在陈擅在洛阳的势力暂且与元靖是一家,元靖最先顾忌的是梁王和萧王。
这二者譬如当年的他自己,加起来几万南方私兵,是个不小的隐患。
他一直想当秦皇统一兵权,段渊想曲线改革,皇帝却没这个耐心。”
木漪想到方才送走的王四郎。
稍微退开身体,随手将烛光挪至水盆前方。
盆里的水已成血红,她让火焰在二人脸上跳跃,自己低头去清洗手指缝中的残污,“王四郎是梁王的党派,肯定没少在公主那吹枕边风,他应该意在挑拨公主和皇帝的父女关系,让二人反目成仇?今日,成阳敢为他杀夫,日后——”
谢春深也渐渐睁开眼,接上她的话:“日后她就敢为他谋反。”
木漪眸光璨如金墨之宝,被烛火烤红的眉眼又冷淡平静,那个幼年的她已过了二八年华,看起来却还是这样年轻无辜的一张脸。
木漪“嗯”了一声将湿手擦净,拿起了漆盘上的那卷纱布,“两只胳膊打开。”
谢春深沉寂一瞬。
将手左右搭在储物柜上,这姿态看上去,还有些慵懒。
木漪挑眉,狐疑地审视他几遍:“我看你是真不急啊?”
“皇帝也是人,他也有弱点。”
伤口被她撒了药粉,之后干燥的纱布覆上,她的手穿过他的腰部缠绕那纱布,每绕过一圈便要用指尖在伤口附近按压几次,将纱布贴合。
温热的触感和指甲刮过时酥麻筋骨的力度,让他腰部耸了一下。
木漪脑上一麻:“你又抖什么?”
谢春深咬牙催促:“你快些。”
她手法干脆变得粗糙,低头抬头,迅速地绕完纱布,额上浮起了一层细细香汗,陈述:“皇帝的弱点是缺失的兵权。”
“那如果我能为皇帝收归两王兵权呢?”
谢春深声线沉稳,“别说牺牲一个驸马温遂安,和这些源源不绝的天子武院。就是让他在我和段渊之间抉择,他也会很快想通,要怎么取舍,才对他更有利。”
她突兀地停住动作。
抬起头,与他垂眸的视线撞上,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诧异。
“.......”
谢春深捕捉到了,却误读了她眼露诧异的原因,寒笑:“你觉得我做不到?”
木漪诧异的是,他若跟梁王、萧王对抗,免不了会带兵离开洛阳,她是担心他有去无回。但见他那抹寒笑,又觉得实在没有必要解释,最后只说:“我相信你能做到。”
手上动作不停,指尖灵活穿动,转眼将纱布的结打好。
映照视线的烛灯短了半根,谢春深平日藏在暗中已成习惯,今日却不想它灭,拉过衣带忍痛系好,拔簪将烛芯重新挑亮。
“那我先走了。”
“再呆一会吧。”
二人共处一室,又谈冬日收购草姜一事,一宿未睡。
临至天明,木漪先挨不住了,他却还是想拉着她说,有一句没一句。
她便出去给他做了一碗又苦又烫的药,灌他喝下。
这药也许有助眠作用,他很快眼皮发重,昏昏沉沉,在窗檐微亮前,睡了过去。
*
这夜过去,双方都沉寂了好一阵子。
直到秋暖骤降,称病已久的温遂安在上朝的路上失踪,元靖才帝不得不召见了谢春深。
他让谢春深下朝后,到勤政殿一趟。
每每朝后都是议论激烈之景,因此殿内亦坐有其他大臣,段渊也赫然在列。
元靖没有率先去看谢春深,他也就安静着待在一边不说话。
半时辰过去,该吵的都吵完,元靖揉揉额头,示意自己疲惫让他们散去。
段渊起身时经过谢春深,见他只是起身却不动脚,转身叩问:“陛下寻廷尉所为何事?”
元靖帝脸上有些难堪,胡乱抓了一盏茶喝。
“……我让他去查查驸马失踪的事情,你看你,你不要事事都操心,回去休息吧,啊。”
段渊煞有介事的看了谢春深一眼,之后退离大殿。
红铜雀内没有点熏香,干巴巴地对放在元靖帝身后,元靖起先没有说话,踱了几步之后,又带他出殿,到了更为私人的后花苑。
二人在干枯的枝叶里穿梭,“谢戎,你可知朕为何不直接跟你在勤政殿议事。”
谢春深直道:“因为耳朵多,眼睛也毒。”
元靖笑了笑。
“某人的手太长,朕如今,坐卧难安。谢戎,你不要怪朕心狠。”
他脸上三分威严,七分调侃,分不清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皇帝的心思又有多少人能揣摩明白?尤其,是像元靖这种后天夺位的君王。
他当陈王时就广收天下人才,慧眼识珠,赏识段渊一身奇极手段。
登基之初,段渊说他一定会做好这个太尉,当国之器上,带领百官修身治国,管国之器下,让衣食住行各有所专。
一开始,君君臣臣还算和谐。
但元靖每每要下雷霆手段,段渊便明里暗里进行限制。
他对朝政和吏治的掌控欲已经超乎了君臣佐使的范围。
元靖恍悟,自己也只是一个他实现名相大梦的载具而已。
他可以选择直接杀了段渊,可是段渊影响太深,要君权独立,又谈何容易?
他已经离不开段渊。
谢春深垂眸敛袖,站的笔直,“微臣知道陛下苦衷。”
“嗯,你欺负驸马,朕不追究,你也别追究了。”一句话便带过了那日杀他的惊心动魄,又续道:“朕也苦啊。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这率土之滨,却多是……他段渊的不二之臣!”
说着,刻意侧过身,余光瞥向谢春深。
“谢戎,朕说的对吗?!”
谢春深神情未变。
“臣觉有异。陛下是天子,段先生为臣子,臣子之职,一为天子侍奉作劳,二为天子出谋划策,三为天子护卫边防。如陛下所说,实在不合常理。”
元靖沉吟,“那你有什么解法?”
二人一路走一路踩枯叶,渐渐走至苑心湖,湖岸曲折环绕,几只白鹭鸟外,还有一段同样曲折的竹桥。
他跟着元靖上桥,趁四下无人空旷,低声道,“驸马失踪,是已被成阳公主所杀。”
“你!”元靖转过身,目眦欲裂伸手悬空指他鼻,“你胆敢……放肆!”
谢春深不动。
他再怒吼,“给朕跪下!”
谢春深两腿一弯,在他面前撩跑跪下。
“那是朕的女儿,温家与公主,你敢当着朕的面随意编排!朕割了你的舌头!”
“陛下跟臣要解法,臣就实话实说,公主与王家四郎举止亲密,满城皆见,而王四郎一直有倒逼公主与驸马离绝之嫌,多次在洛阳各酒楼,嘲讽挖苦,折辱驸马尊严,让公主与驸马日渐疏远,两看相厌。”
“王四郎……”这个人是他心里的刺,“借这个事,你给朕杀了他,让朕捞个清净。”
谢春深笑着摇摇头。
“这不是上上之解,只是满足一时痛快罢了,王四郎既与南边梁王走得近,那认为他是梁王派来蛊惑公主,扰乱朝廷的细作,就并不为过。”
眸色如那对铜雀,不烧时冷干,此时烧起来,里头烟雾缭绕,“公主为王四郎杀夫,弃温家与陛下早年相结的挚情于不顾,就是最好的佐证。”
元靖眉头已经拧成疙瘩,他昂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里有一丝丝迟疑,压低了声,又夹杂着君王的怒,“你要朕将成阳所为曝出来!朕凭什么要听你的!”
“为最终解法。这件事无需陛下来曝,而是臣来陛下只需提前知晓,有一个准备,臣是廷尉,查明真相本就是臣的职责。”
“成阳她……”
微薄的那点父爱让他稍显得犹豫和动摇,但很快还是走了几步,扶栏望着湖上理毛的白鹭鸟,拍打几下栏杆,“她糊涂啊!”
谢春深立刻匍匐行礼,“公主留待陛下处置,待臣将王四郎伏法,便领王四郎人头换他家中与梁王南北来往的尺牍,借此讨伐梁王,为陛下收归君权,再立君威!”
元靖听完这些,明白了过来,“你要朕给你什么职位,才能做到。”
图穷匕见了,此时说直接些,比婉转更能抚慰元靖身上的躁气,他再拜:“臣意在中书监。”
元靖脸上浮现出一种鄙视的了然,“你与段渊,还是有些像的。驸马失踪,副司监一时无人可领,你去兼任吧。
有朕这句话,什么卷轴画押也不用弄了。等你做到你所说的,中书监的位子,朕给你。”
谢春深诚恳拜谢,元靖叫他起身时,他还去扶了一下腰。
元靖亲自去扶了他一把,目光落在那处,竟然笑了笑,“伤到了?朕的人,你是一个也没留。”
他立刻要再跪下谢罪,元靖沉声说免了,之后缓和了脸色,打量他几分,姿容天成,实属难得,“你多大了。”
“臣不才,三十有三。”
“哦,”元靖下了桥往回走,谢春深还在后面跟着。
这期间,元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到一个相貌尚且过得去的丫头,“朕听段渊说,你一直没有成家,这样,朕想将十六岁的德阳公主许给你。”
当朝驸马不用避实权,可正常参政上朝。
元靖觉得他应该不会拒绝,结亲,自古就是拉拢人脉的极好手段。
可谢春深竟然没有立马答应,“臣独禺前行惯了,无心婚配嫁娶。”
元靖知道谢戎的美貌扬名里外,一摸胡须,两道锋利的眼光射在他脸上,“你是嫌弃朕的女儿不够好看?
德阳的相貌配你差了些,但她是公主,公主肯屈尊下嫁谢家,你岂有不接之理?!”
这种情况,确实也不好再驳,他没有强触霉头,只是道:“公主尊贵,是臣配不上。陛下器重臣,臣受宠若惊。不若等此事完结,臣能坐稳秘书监之位,陛下也能安心。”
元靖转念一想,确实如此,如果他做不到,自己相当于白赔了一个女儿,他有罪,还因驸马身份不能重罚。
当下也顺势转了口风。
“嗯,你若立功,不想娶公主,那么三品之下的臣女也可任你挑选,朕替你做媒。”
说罢,目的已经达成了,再无耐心,大步自行离去。
谢春深站在原地,将腰弯起:“……臣,多谢陛下。”
脚步远去,又转而变近,却是一双崭新宦靴,谢春深站起身来,逢迎的目光已然冷了下去。
那宦官道:
“段先生说,这边谈好了就请去他那里一趟,他也有话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