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掠过宫墙,吹得檐角铜铃轻响。萧云璃站在最高处,指尖还残留着方才心火凝刃的余温。她没有回寝宫,也没有召见影卫,只是静静望着西边偏苑的方向。那里曾有黑风袭来,如今已被雷符封印,空气中仍飘着一丝焦痕的气息。
她知道,这场风波不会就此平息。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不疾不徐,踏在青砖上的节奏带着草原特有的沉稳。红裘猎猎,银刀挂腰,赫连青走到她身旁,并未行礼,也未下跪,只是并肩而立,目光投向远方地平线模糊的轮廓。
“你说粮草三日必达。”她的声音不高,像风吹过荒原,“可你知道东荒的孩子,已经三天没吃过热饭了吗?”
萧云璃侧目看她。月光落在赫连青脸上,映出她眉骨下方一道浅淡的旧疤,那是狼族成年礼时留下的印记。她忽然意识到,这是第一次,有人以这样的姿态与她说话——不是臣子,不是敌人,也不是试探者,而是一个同样背负着族群命运的人。
“我知道。”萧云璃终于开口,“但若我此刻松口放兵入关,北疆妖族便会顺势南下。到时候,不止是孩子吃不上饭,整个东荒都会变成焦土。”
赫连青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总是这样,把所有事都算得清楚。生杀、进退、信与不信……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不是来跟你谈军令的。”
萧云璃未答。
赫连青转过身,直视她的眼睛:“若你不是女帝,只是萧云璃……可愿与我共骑看一次草原落日?”
风忽然停了。
那一瞬,萧云璃看见赫连青耳尖泛起一层极淡的银光,像是月照雪原,细微却无法忽视。她听说过这个传说——狼族女子唯有在面对心中认定之人时,血脉才会自然显现这一纹路。它不属于战阵,也不属于盟约,只属于私密的心动。
她没有回答,而是抬起手,指尖轻轻落在赫连青左肩。
那里有一道伤痕,横贯肩胛,边缘参差,早已愈合,却始终未能消去。她闭了闭眼,心火悄然流转,目穿千障之力再度展开。这一次,她不再探查妖气,而是深入筋脉深处——果然,在伤根最隐秘的一角,缠绕着一缕极细的赤色血丝,那是凤凰之血的残迹,早已与对方血肉交融。
“三年前那一爪……你不该替我挡。”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
“为什么不该?”赫连青反问。
“那一击本该让我死。”萧云璃睁开眼,“我在断月谷失控,火焰焚天,若非你突然冲上来推开我,那记妖爪会直接撕裂我的心脏。可你也知道,凤凰不死,只会涅盘。而你——你是凡人。”
“所以我替你挡下了。”赫连青的声音平静,“那一晚,我看见你眼里有泪。”
萧云璃心头一震。
她记得那一夜。祭台崩塌,天地失色,她第一次感受到血脉觉醒带来的剧痛与狂乱。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流泪,只记得一滴滚烫的液体坠入尘土,紧接着暴雨倾盆,仿佛整个草原都在为她哭泣。
“后来我阿娘说,”赫连青往前半步,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凤凰落泪时,草原会下雨。她说那是天地之间的感应,是命定的牵连。”
萧云璃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
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那一滴泪。那是她身为帝王最不愿示人的软弱,也是她心底最深的禁忌——因为传说中,凤凰每落一滴泪,便折损十年寿元。而她,早已注定活不过三十。
“你早就知道了?”她低声问。
“我知道的从来不多。”赫连青收回肩膀,却没有退开,“我只是记得那天的雨太大,大到我以为整个世界都要淹没了。可就在那一刻,我听见了一声啼哭——是我部族里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在暴雨中睁开了眼睛。我突然觉得,也许你的眼泪,不是终结,而是开始。”
萧云璃望着她,许久未语。
远处宫道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节奏稳健,带着金属摩擦符纸的微响。卫无咎沿着城墙缓步巡查,黑袍在月下显得格外肃冷。他抬头望见宫墙高台上的两人,脚步一顿。
他本该上前护驾。
但他没有。
他站在阴影里,手中玄火符已蓄势待发,雷纹在额角若隐若现。可当他看清萧云璃的背影时,却缓缓松开了手指。那一瞬间的她,肩线竟有些松弛,不像平日那样紧绷如弓弦。她依旧挺直着脊背,可那种长久以来压在身上的沉重感,似乎被风吹走了一瞬。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符令,最终将它收回袖中。
“陛下也需要……片刻不是帝的时候。”他低声说完,转身离去,脚步轻得如同落叶坠地。
高台上,风又起了。
赫连青望着远方,忽然道:“我小时候常想,如果能骑最快的马,一直往西跑,是不是就能追上落日。后来我发现,太阳总会落下,可人只要还在跑,就还能看见光。”
萧云璃看着她侧脸的轮廓,忽然问:“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明知道不可能。”
“因为我想听你说‘愿意’。”赫连青转头看她,眸光如星,“哪怕只是一个念头,哪怕你心里清楚这永远不会发生。但我希望你知道,有人把你当成一个人,而不是一把火、一座庙、一个名字。”
萧云璃垂下手,指尖仍有些发烫。她想起自己每夜进入烬墟,独自面对那些远古战场中的心火;想起朝堂之上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等她犯错;想起卫无咎一次次用雷符为她扫清障碍,却从不问她累不累。
她第一次觉得,有人试图触碰的,不是她的权力,而是她藏在火焰背后的心。
“若我只是萧云璃……”她喃喃道,声音几不可闻,“我也想去看看草原的落日。”
赫连青笑了,眼角泛起细纹,像是风吹过的湖面。
她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手按在胸前,低声道:“那等哪天,你不做女帝了,我就带你去。”
话音落下,她转身离开,红裘在风中翻卷,银刀轻晃,一步步走下宫墙台阶。她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却留下一句话,随风飘回:
“我会等你。”
萧云璃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动。
月光洒在她眉心,赤纹微微一闪,随即隐去。
她抬起手,掌心浮起一缕微弱的心火,映照出指尖尚未散尽的温度——那是触碰过伤口的温度,也是被人真心对待过的温度。
远处传来一声鹰啼,划破寂静。
她忽然察觉,自己刚才竟忘了运转心火护体,也忘了时刻警觉四周气机。整整一炷香的时间,她只是站着,听着,想着,像个普通人一样,任风吹乱了发丝,任话语撞进了心里。
就在这时,一阵极细微的震动从袖中传来。
凤玉贴着肌肤,正在轻轻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