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的喧嚣与灯火,如同一个巨大而虚幻的泡沫,将洛阳城中心的荣耀与喜悦牢牢包裹。然而,就在距离宫城不过数里之遥的太傅府邸,气氛却截然不同。
袁府,四世三公的积累,让这座府邸不仅仅是一座建筑,更是一种权力的象征。高墙深院,飞檐斗拱,连门口那对饱经风霜的石狮子,都仿佛带着睥睨众生的傲慢。今夜,府邸正门紧闭,侧门也少有人员进出,唯有后院一间极为隐秘的书房,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书房内,熏香是上好的沉水香,气味醇厚悠远,却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凝重与算计。太傅袁隗端坐于主位,他已然换下了宴会上那身庄重的朝服,穿着一件深紫色的常服,更显得面容清癯,眼神深邃。他手中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白玉如意,动作缓慢,似乎全副心神都沉浸其中。
下首左右,分别坐着几位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光禄勋杨彪,脸色沉静,眼神却不时闪过精光;太仆黄琬,须发皆白,但腰背挺直,精神矍铄;宗正刘虞,身为汉室宗亲,此刻却眉头紧锁,面有忧色;还有几位诸如张温、崔烈等位列九卿或掌握实权的士族代表。可以说,除了明确站在皇帝一边的荀彧、皇甫嵩等人,以及一些中立派,大汉朝廷中最顶尖的士族门阀领袖,几乎尽聚于此。
这里没有丝竹管弦,没有美酒佳肴,只有清茶数盏,以及比茶汤更苦涩、更冰冷的现实。
“诸位,”袁隗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玉如意,声音平和,打破了室内的寂静,“今日未央宫之宴,想必都感触良多吧。”
杨彪冷哼一声,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懑:“感触?何止是感触!袁公,您也看到了,陛下对皇甫义真、卢子干是何等器重!太尉!司空!假节钺!呵呵,下一步,是不是要封王了?”
他越说越激动,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我等世家,累世公卿,辅佐汉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陛下登基以来,先是用那酷吏般的‘御史暗行’,罗织罪名,清除异己,多少同僚故交因此家破人亡!后又行那什么‘均输平准’,‘限田假田’,与民争利,断我世家根基!如今,更是倚重这些军功新贵,将我等于朝堂之上,置于何地?”
黄琬叹了口气,接口道:“文先(杨彪字)所言,正是我等忧虑之处。陛下……太过锐意进取了。其所行新政,看似为了强国,实则步步紧逼,令我士族几无立足之地。长此以往,这朝堂之上,哪里还有我等说话的地方?”
“更可怕的是那军队!”另一位官员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恐惧,“诸位可曾见今日朱雀门下场景?‘皇甫万岁’!这呼声……这军心……俨然已是皇甫家之私兵!若有一日,陛下……或是皇甫嵩他……稍有异动,这洛阳城,这大汉天下,谁主沉浮?”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中了所有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他们不怕皇帝有权,但他们怕皇帝的权力建立在不受他们控制的武力之上,更怕这武力被另一个强大的臣子所掌握。皇权与将权的结合,对他们这些依靠经学传承、门生故吏网络维系地位的士族来说,是致命的威胁。
袁隗静静地听着众人的抱怨与恐惧,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直到声音渐渐平息,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冰冷的锐利:
“所以,我等,就只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祖辈基业,毁于一旦?看着这大汉天下,变成刘宏与那群武夫的一言堂?”
书房内顿时一静。
刘虞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袁公,陛下虽有……激进之处,但终究是汉室正统,且其平定黄巾、稳固北疆,于国确有功绩。我等身为臣子,是否……”
“是否应该逆来顺受?”袁隗打断了他,目光如炬,看向刘虞,“刘宗正,你乃汉室宗亲,更应知社稷之重!陛下年少,锐气过盛,行事偏激,已非明君之象。其所用之策,看似强国,实则耗损国力,动摇国本!那‘均输平准’,与民争利,致使商路凋敝;那‘限田令’,更是要掘我等世家之根!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更具煽动力:“更何况,如今最大的隐患,并非新政,而是……兵权!”
他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句道:“诸位试想,若陛下与皇甫嵩君臣一心,凭借其手中那支虎狼之师,还有那无孔不入的‘御史暗行’,这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制衡?届时,莫说我等世家,便是皇亲国戚,生杀予夺,也不过在其一念之间!今日他能因一言不合,便将王甫、曹节等宦官连根拔起,明日,焉知屠刀不会落在我等头上?”
这话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王甫、曹节伏诛时的惨状,以及后续牵连甚广的清洗,依旧是笼罩在洛阳上空的阴影。
杨彪猛地一拍案几,咬牙道:“袁公所言极是!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想办法,破了这局!”
“如何破?”黄琬追问,“陛下对皇甫嵩、卢植信任有加,今日宴席之上,虽有试探,但陛下显然并未听信。”
袁隗的嘴角,勾起一丝老谋深算的弧度,他重新拿起那块白玉如意,轻轻摩挲着。
“信任?”他轻笑一声,“这世间,最坚固的是信任,最脆弱的,也是信任。尤其是……君臣之间的信任。”
他抬起眼,眼中闪烁着冰冷的光:“陛下是明君,更是……少年君主。少年人,或许不怕敌人的刀剑,但最忌的,便是身边的功高震主之势。白日在朱雀门下,那山呼海啸般的‘皇甫万岁’,诸位以为,陛下心中,真就毫无芥蒂?”
众人闻言,眼睛皆是一亮。
“袁公的意思是……”杨彪身体前倾。
“离间。”袁隗吐出两个字,清晰而冰冷,“不需我们直接去攻击皇甫嵩和卢植,那样只会引来陛下的反感与猜忌。我们要做的,是不断地、巧妙地将‘功高震主’这四个字,通过各种渠道,送到陛下的耳边,刻进陛下的心里。”
他详细道来,如同在布置一盘精妙的棋局:“其一,发动我等门生故吏,在太学、在士林、在市井,散布言论。内容无需编造,只需将皇甫嵩、卢植的功绩,反复宣扬,尤其要强调其在军中和士林中的巨大威望,强调其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州郡。要让人觉得,这大汉,离了陛下或许尚可,离了皇甫与卢,则顷刻将倾!”
“其二,”他看向杨彪,“文先,你掌管部分宫廷宿卫,找几个可靠之人,在宫中,尤其是陛下可能经过之处,‘不经意’地谈论军中见闻,比如某将领只认皇甫将军的令牌,某地百姓只给皇甫公立生祠等等。记住,要看似无心,越是随意,越是可信。”
“其三,”他又看向黄琬,“子琰(黄琬字),你德高望重,门生遍布各州郡。让他们在地方奏报中,多以皇甫、卢二人之名,汇报政绩军功,淡化朝廷与陛下的存在。要让陛下感觉到,这天下人的眼里,只有皇甫车骑,卢尚书!”
“其四,”袁隗的目光变得幽深,“可以……从童谣入手。找几个机灵的孩童,编些朗朗上口的歌谣,就在这洛阳城里传唱。内容嘛……”他沉吟片刻,“譬如‘皇甫旗,卢氏笔,难及刘氏手中戟’,或者‘车骑来,黄巾败,天下知有皇甫在’……总之,要突出其功高,暗示其势大,更要隐隐点出其与皇权的比较。”
一条条毒计,从这位以儒雅着称的太傅口中吐出,冷静而缜密。他要利用的,正是人性中固有的猜疑,更是帝王对权力旁落的天然恐惧。他要做的,不是正面抗衡,而是在刘宏与皇甫嵩、卢植之间,埋下一根根看不见的毒刺,让猜忌的藤蔓在不知不觉中滋生、缠绕,最终结成致命的果实。
“此计……是否太过阴损?”刘虞面露不忍,“皇甫义真、卢子干,终究是国之忠臣。”
“忠臣?”袁隗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刘宗正,在社稷安危面前,个人的忠奸,微不足道!为了阻止陛下继续行那动摇国本的新政,为了阻止军权彻底失控,为了我等世家,也是为了这大汉天下的长远安稳,有些手段,不得不为!待到陛下醒悟,收回权柄,廓清朝纲,自然明白我等苦心!”
他将“苦心”二字,咬得极重。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众人脸上神色变幻,有兴奋,有担忧,有狠厉,也有挣扎。但最终,对权力流失的恐惧,对家族前途的担忧,压倒了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道德顾虑。
“就依袁公之计!”杨彪率先表态,眼神狠决。
“附议!”
“我等回去,立刻安排!”
众人纷纷应和,一场针对皇帝与功勋将领的阴谋,就在这沉水香的袅袅青烟中,悄然定策。
袁隗看着达成一致的众人,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记住,”他放下茶盏,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事,务必要小心谨慎,不留痕迹。所有言论、童谣,源头必须干净,要像是自然而然产生的一般。绝不能让陛下,尤其是那‘御史暗行’,抓到任何把柄。”
“我等明白。”
夜色更深,袁府侧门悄然打开,几顶不起眼的小轿,悄无声息地融入洛阳城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内,袁隗独自一人,走到窗前,推开一丝缝隙,望着外面沉沉的夜幕,以及夜幕下那座依旧灯火辉煌的皇城。
他的眼神复杂难明,有忧虑,有决绝,更有一丝……火热的野心。
“刘宏啊刘宏,”他低声自语,声音微不可闻,“你确实是个异数,手段酷烈,心思难测。但你终究太过年轻,太过依赖武力。这天下,终究是士大夫的天下。你想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呵呵……”
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消散在夜风里。
“就让老夫看看,你这‘新汉’的根基,到底有多牢固。这‘功高震主’的阳谋,你,又该如何应对?”
他关上了窗,将无边的夜色与涌动的暗流,一同锁在了书房之外。
然而,阴谋的种子,已然撒下。只待合适的土壤与时机,便会破土而出,在这座古老的帝都,掀起新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