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带着几分慵懒,透过渐渐稀疏的梧桐叶,在洛阳城纵横交错的街巷间投下斑驳的光影。距离那场盛大的凯旋典礼和宫宴,已过去数日。表面的狂欢与喧嚣渐渐沉淀,但一种更为微妙、更为诡谲的气氛,却如同无声的雾气,开始在帝都的各个角落弥漫开来。
最初,是在南市。
这里是洛阳城最繁华、最喧嚣的集市之一。车马粼粼,人流如织,商贩的叫卖声、顾客的讨价还价声、脚夫的号子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充满烟火气的盛世图卷。几个总角小儿,穿着粗布衣衫,脸上带着顽皮的笑容,正在一处卖麦芽糖的摊贩前追逐打闹。他们似乎玩累了,凑在一起,拍着小手,用稚嫩清脆的嗓音,唱起了一首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歌谣:
“皇甫旗,卢氏笔,难及刘氏手中戟!”
“皇甫旗,卢氏笔,难及刘氏手中戟!”
童声清脆,节奏简单,朗朗上口。起初,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只当是孩童的无心戏语。那卖麦芽糖的老翁,还笑呵呵地舀了一勺糖稀,准备逗弄这几个孩子。
然而,旁边一个正挑选着绢布的士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手中的动作却猛地一顿。他猛地转过头,惊疑不定地看向那几个孩童,脸色微微发白。
“皇甫旗……卢氏笔……难及刘氏手中戟?”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瞳孔骤然收缩。
这童谣,字面意思似乎是在说皇甫嵩的军旗、卢植的文笔,都比不上皇帝手中的兵器。听起来像是在强调皇权的至高无上。但稍微有点政治嗅觉的人,都能听出其中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暗示——它在比较!它在将臣子的权势与皇帝的权威放在一起比较!而且,它强调的是“难及”,这本身就意味着,皇甫和卢的“旗”与“笔”,已经形成了某种需要去“及”,甚至可能“难及”的庞大存在!
功高震主!这四个血淋淋的大字,几乎瞬间就撞入了这士人的脑海。
他再也无心挑选绢布,匆匆付了钱,几乎是逃离了现场,但那稚嫩的童谣声,却如同魔音灌耳,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涟漪开始扩散。
在同一天的太学附近,几名太学生刚从经堂走出,正在争论着某部经典的注疏。忽然,听到路边巷弄里,也有孩童在用同样的调子唱着:
“车骑来,黄巾败,天下知有皇甫在!”
这一次,更加直白!几乎是将皇甫嵩的个人威望,凌驾于朝廷和国家之上!
几个太学生面面相觑,争论声戛然而止。他们比市井百姓更敏感,更能体会到这简单童谣背后那可怕的指向。有人眉头紧锁,有人眼神闪烁,有人下意识地看了看皇宫的方向,脸上露出忧虑之色。
“荒谬!此等言论,是何人教唆?”一个年轻气盛的太学生忍不住怒道。
他身旁一个年长些的学子连忙拉住他,低声道:“慎言!童言无忌,你与孩童计较什么?况且……”他压低了声音,“这话,未必是空穴来风啊……”
那愤怒的太学生一愣,看着学长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满腔的怒火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熄灭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寒意。
流言,尤其是这种以童谣形式出现的流言,其传播速度是惊人的。它不需要逻辑,不需要证据,它凭借着简单上口的韵律和直指人心的暗示,便能以野火燎原之势,席卷整个社会。
不到两天时间,“皇甫旗,卢氏笔,难及刘氏手中戟”以及“车骑来,黄巾败,天下知有皇甫在”这几句童谣,已经传遍了洛阳的大街小巷。无论是在达官贵人聚集的永和里,还是在平民聚居的马市街,甚至在那些走街串巷的货郎、沿街乞讨的乞丐口中,都能偶尔听到这诡异的调子。
它成了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时,最隐晦也最直白的谈资。
“听说了吗?那童谣……”
“嘘……小声点!这话可不敢乱说!”
“怕什么?小孩子唱唱而已……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有点道理啊?”
“是啊,皇甫车骑的威望,如今确实是……啧啧。”
“卢尚书门生故吏遍天下,这朝中多少官员出自其门下?”
“陛下……毕竟年轻啊……”
各种猜测、议论、担忧,在私下的场合里发酵、膨胀。一种无形的压力,开始笼罩在洛阳城的上空。许多人看向皇城的方向,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也有许多人,在路过皇甫嵩那略显冷清的太傅府(他已升任太尉,但府邸未换)和卢植的司空府时,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或者投去一种混合着敬畏、同情乃至幸灾乐祸的目光。
这股暗流,自然也毫无意外地,涌入了宫墙之内。
德阳殿侧殿,刘宏正在批阅奏章。荀彧和曹操侍立在一旁。殿内安静,只有翻阅竹简的沙沙声。
突然,一个小黄门(低级宦官)端着茶汤进来,脚步有些匆忙,在门槛处不小心绊了一下,虽然及时稳住,但托盘上的茶盏还是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刘宏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何事惊慌?”
那小黄门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色煞白,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曹操眉头一皱,上前一步,厉声道:“陛下问话,还不从实禀来!”
小黄门浑身一颤,伏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陛……陛下恕罪!奴婢……奴婢刚才在外面,听……听到几个小宫女在唱……唱什么歌谣,奴婢觉得……觉得不妥,心中害怕……”
“歌谣?”刘宏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朱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那小黄门,“什么歌谣?唱来朕听听。”
小黄门哪里敢唱,只是磕头如捣蒜。
曹操眼神一冷,对殿外喝道:“来人,去把外面嚼舌根的宫女带进来!”
不一会儿,两个年纪很小、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宫女被带了进来。在曹操的威逼下,她们哆哆嗦嗦地,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将那句“皇甫旗,卢氏笔,难及刘氏手中戟”唱了出来。
歌声稚嫩,甚至有些走调。
但落在殿内几人的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曹操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猛地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他看向刘宏,眼中充满了愤怒与担忧。
荀彧虽然依旧保持着镇定,但垂在袖中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他微微闭了闭眼,心中暗叹一声:“来了……果然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毒!”
利用童谣进行政治攻击,是自古以来最阴险也最难防备的手段之一。它源头难查,传播极广,影响深远。编造者其心可诛!
刘宏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他只是看着那两个吓得快要晕过去的小宫女,挥了挥手。
“下去吧。以后宫中,禁止传唱此类市井俚语。”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小宫女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那小黄门也赶紧磕头退下。
殿内,只剩下刘宏、荀彧和曹操三人。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曹操终于忍不住,猛地单膝跪地,抱拳道:“陛下!此等妖言,分明是有人故意散播,意在离间君臣,动摇国本!其心可诛!臣请命,彻查此事,必将那幕后黑手揪出,严惩不贷!”
刘宏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投向殿外,似乎能穿透宫墙,看到那整个洛阳城正在涌动的暗流。
“文若,”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你怎么看?”
荀彧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曹校尉所言极是。此童谣出现时机巧妙,传播迅速,绝非偶然。其内容更是包藏祸心,直指皇甫太尉与卢司空,意在陛下心中种下猜疑之种。此乃……阳谋。”
“阳谋?”刘宏轻轻重复了一遍。
“正是。”荀彧沉声道,“幕后之人,深知陛下英明,不会轻易相信谗言。故而不直接构陷,而是利用这童谣,将‘功高震主’之事,摆上台面,公之于众。他们是要借助这汹汹舆论,逼陛下表态,逼陛下做出选择。无论陛下如何应对,都难免陷入被动。”
曹操急道:“难道就任由这妖言惑众,中伤忠良吗?”
刘宏终于将目光从殿外收回,落在了曹操和荀彧身上。他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笑意。
“查?”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如何查?去抓那些懵懂无知的孩童?还是去审问成千上万传唱过的百姓?”
曹操语塞。
“至于幕后之人……”刘宏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能在短短数日内,让一首童谣传遍洛阳,有如此能量者,这满朝文武,屈指可数。”
他没有说出名字,但荀彧和曹操心中,都瞬间闪过了几个身影,尤其是那位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的太傅——袁隗!
“他们想逼朕。”刘宏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两人,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想看看朕,是会因此猜忌功臣,自断臂膀,还是会为了保全功臣,而向他们背后的势力妥协。”
他沉默了片刻,窗外的秋光勾勒出他挺拔而孤寂的背影。
“朕,偏不如他们的意。”
他转过身,脸上那丝冷笑已然消失,恢复了平日的深沉难测。
“传朕口谕,”他看向荀彧,“令皇甫嵩、卢植,即刻入宫。朕,要与他们……手谈一局。”
手谈?下棋?
在这个流言四起、风雨欲来的时刻,陛下不急着平息谣言,不忙着追查黑手,却要召两位身处漩涡中心的功臣……下棋?
荀彧和曹操都愣住了,完全猜不透这位年轻帝王的心思。
但看着刘宏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荀彧只能躬身应道:“臣,遵旨。”
曹操也满腹疑窦地站起身。
刘宏不再多言,重新坐回案前,拿起了那支朱笔,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童谣,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然而,德阳殿内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一般。
一场围绕权力、忠诚与猜忌的无声风暴,已然降临。
而皇帝这不合时宜的“手谈”之邀,又将把这风暴,引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