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驱散了秋夜的寒意,却未能驱散笼罩在洛阳城上空那无形的凝重。南宫温室殿内,刘宏几乎是彻夜未眠,眼中带着几缕血丝,但精神却因那重大的决策而异常清醒。他简单用了些早膳,便命人传召尚书仆射荀彧。
当荀彧步入温室殿时,看到的便是皇帝独自立于窗前,望着宫苑中那几株在秋风中摇曳的古柏的身影。阳光透过窗棂,勾勒出皇帝年轻却已显沉毅的侧脸,也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着的细微尘埃,一如这纷繁复杂的朝局。
“臣荀彧,叩见陛下。”荀彧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清越,如同玉石相击,在这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
刘宏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依旧望着窗外,开口道:“文若,昨日至今,洛阳城好生热闹。童谣,密奏,军中信报……想必你已尽知。”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但荀彧深知,这平静之下酝酿着怎样的风暴。他躬身应道:“臣,略知一二。”
“说说看,”刘宏终于转过身,目光落在荀彧身上,那目光深邃,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依你之见,眼下之局,朕当如何应对?”
他没有问荀彧如何看待童谣,也没有直接提及曹操的密奏,而是抛出了一个开放的问题。这是他对这位王佐之才的真正考校。
荀彧并未立刻回答,他微微垂眸,似在整理思绪,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阳光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更显得他沉静如水。
片刻后,荀彧抬起头,目光澄澈而坚定,迎向刘宏的视线,缓缓开口:“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不在追查童谣之源,亦不在急于清洗军中异动。”
“哦?”刘宏眉梢微挑,示意他继续。
“童谣之事,虽源出袁氏,其心可诛,然其之所以能甚嚣尘上,引发朝野窃议,根源在于……”荀彧顿了顿,声音清晰而沉稳,“在于皇甫太尉、卢司空之功勋威望,确实已达人臣之极,其势……已然大成。”
他毫不避讳地点出了问题的核心,没有像曹操那样激烈地抨击,也没有像寻常官员那样闪烁其词,而是以一种客观、冷静的态度,陈述事实。
“然,此‘势’之成,并非皇甫、卢二位本意。皇甫太尉忠心体国,卢司空高风亮节,此乃朝野共识,陛下亦深知。其势之大,更多源于其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州郡,军中旧部盘根错节,此乃积年累月,随其功绩自然形成之局面,非其主动结党营私所致。”
这番话,既点明了隐患的客观存在,又为皇甫嵩和卢植的人格做了背书,将其个人与依附于其身的“势”做了切割。这是一种极高明的政治智慧,避免了将皇帝直接推向与功臣对立的局面。
刘宏微微颔首,不置可否,但眼神中的审视意味淡了些,多了几分倾听的兴趣。“依你之见,此‘势’当如何化解?曹操献策‘强干弱枝,分化制衡’,你以为如何?”
荀彧听到曹操之名,脸上并无意外之色,显然对那位典军校尉的动向也有所预料。他沉吟片刻,道:“曹校尉之策,切中要害,确是解决此类问题之良方。‘强干弱枝’,稳固中枢军权;‘分化制衡’,避免一家独大。长远来看,此乃强本固基之正道,陛下当徐徐图之。”
他先肯定了曹操策略的正确性,但随即话锋一转:“然,此策若操之过急,尤其是当前流言四起、人心浮动之际,若贸然对军中人事进行大规模调整,行‘分化制衡’之举,恐会适得其反。”
“其一,易被误解为陛下听信谗言,鸟尽弓藏,寒了功臣之心,亦寒了天下将士之心。若皇甫、卢二位因此心生芥蒂,或其旧部因疑虑而滋生事端,则局面将难以收拾。”
“其二,正中了袁隗等人下怀。彼等散播流言,目的便是离间君臣,逼陛下对功臣动手。陛下若此时雷霆行动,无论结果如何,都显得陛下受了流言影响,失了从容,而彼等则可置身事外,甚至煽风点火,将动荡之责归于陛下。”
刘宏目光闪动,荀彧的分析,正好说中了他内心深处最大的顾虑。他不想被袁隗当枪使,更不想在内忧外患并未完全平息的情况下,引发内部动荡。
“那依文若之见,朕当如何?”刘宏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荀彧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他思考一夜的结论:“臣愚见,陛下当以‘缓’代‘急’,以‘柔’克‘刚’。可采取‘升其位,分其权,移其势’之策,平稳过渡,方为上策。”
“升其位,分其权,移其势?”刘宏重复了一遍这九个字,眼中精光一闪,“仔细道来。”
“所谓‘升其位’,”荀彧解释道,“便是如陛下昨日在宫宴上所行,对皇甫太尉、卢司空予以极高的荣誉和地位。太尉、司空,位极人臣,参录尚书事,更是尊崇无比。此举意在昭告天下,陛下对功臣信重有加,绝非刻薄寡恩之主。荣耀加身,亦是将其置于众目睽睽之下,使其行为更需谨慎,无形中也是一种约束。且高位往往伴以繁文缛节和中枢事务,可使其逐步脱离具体军务、政务的直接管理。”
刘宏若有所思,这与他想到的“杯酒释兵权”中的“升位”有异曲同工之妙。
“所谓‘分其权’,”荀彧继续道,“便是在擢升其位的同时,顺势将其所掌之具体权柄,尤其是兵权,进行合理、有序的分解。例如,皇甫太尉虽总领全国军政,但具体到各军调动、将领任命、后勤保障等权力,可逐步收归枢密院,或由陛下直接掌控。对于其旧部,可借军队正常轮换、防区调整、或赋予新的作战任务等名义,进行调动、拆分,使其脱离原有体系,融入全军大局。此过程需自然而然,如春雨润物,避免强行切割引发反弹。”
这一点,比曹操的“分化制衡”更强调过程和方式,追求一种“无形”的分解。
“而最关键者,在于‘移其势’。”荀彧的声音变得更加凝重,“皇甫、卢二位之‘势’,根植于其门生故吏网络及其在士林军中的巨大声望。欲从根本上化解,非一日之功,需从长计议,潜移默化。”
“其一,大力推行陛下已行之新政。如扩大讲武堂规模,培养忠于陛下、忠于国家之新一代军官,逐步替代旧有体系中成长起来的将领。如完善科举策试,选拔寒门才俊,充实各级官府,打破门阀士族对仕途的垄断,自然也削弱了依靠师承、同乡等关系构建的私人势力网络。”
“其二,借助此次流言事件,陛下可公开表达对皇甫、卢二位之绝对信任,甚至可将一些涉及军队整顿、吏治清查等敏感事宜,交予他们负责。如此,一方面可彰显陛下胸襟,堵住悠悠众口;另一方面,也可将化解其自身‘势力’的责任,部分转移到他们自己手中,迫使其为了自证清白,为了帝国安稳,主动约束门下,配合陛下的布局。此乃‘阳谋’,即便他们看穿,亦不得不为。”
“其三,”荀彧目光微亮,“可引导其‘势’用于他处。例如,卢司空精研经义,德高望重,可委以其主持大型文化典籍编纂、或负责教化蛮夷、抚慰地方等更能发挥其长处,且远离权力核心的事务,使其声望以另一种方式造福国家,而非凝聚成政治压力。皇甫太尉亦可逐步转向军事战略规划、国防体系建设等宏观层面。”
荀彧的献策,层层递进,思路清晰,既考虑了眼前维稳的需要,又规划了长远的根本之道。他没有提出任何激烈的手段,却处处指向问题的核心,追求一种代价最小、效果最持久的解决方案。这与曹操密奏中的锋芒毕露形成了鲜明对比,更显其沉稳老练,深谙中庸平衡之道。
刘宏听完,久久不语。他负手在殿中缓缓踱步,脑海中飞速权衡着荀彧的每一项建议。
“升其位,以安其心,亦束其行;分其权,以去其锋,固我本基;移其势,以导其流,化解于无形……”刘宏低声咀嚼着这番话,眼中赞赏之色越来越浓。
“文若之策,老成谋国,深合朕心。”刘宏终于停下脚步,做出了决断,“相较于孟德的急策,汝之缓图,更为稳妥,亦更显格局。”
他看向荀彧,语气变得郑重:“既然如此,后续诸多事宜,尤其是擢升封赏的具体细则,以及如何‘分权’、‘移势’的初步安排,便由你主导尚书台,会同枢密院,仔细斟酌,拟出条陈,务求周密,不露痕迹。”
“臣,遵旨!”荀彧躬身领命,心中也松了一口气。皇帝采纳了他的建议,意味着事情正在向着尽可能平稳的方向发展。
“至于袁隗等人……”刘宏眼中寒光一闪,“暂且让他们再得意几日。待朕处理完军中之事,再与他们……慢慢计较。”
他的话语中透出的冷意,让荀彧明白,皇帝对士族门阀的忍耐,也快要到达极限了。眼前的妥协与缓和,不过是为了集中力量,先解决最主要的矛盾。
“你下去准备吧。”刘宏挥了挥手。
“臣告退。”荀彧再次行礼,缓缓退出了温室殿。
殿内,又只剩下刘宏一人。他回到御案前,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奏疏,目光却变得坚定而清明。
荀彧的献策,为他勾勒出了一条清晰而可行的道路。这是一条需要耐心和智慧的道路,但无疑是最符合他利益和理念的道路。
他拿起朱笔,在一份关于北疆屯田的奏疏上批阅起来,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已与他无关。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场不见硝烟,却关乎帝国未来走向的权力转移与制度变革,已经在他冷静的掌控下,悄然拉开了序幕。
下一步,便是要找一个最合适的时机,与那两位功勋卓着的臣子,进行一场推心置腹,却又暗藏机锋的谈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