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太尉府,相较于月前凯旋时的车马盈门、访客如织,显得格外冷清。高大的门楣依旧威严,但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以及门前石狮旁寥寥无几的护卫,却无声地诉说着府邸主人刻意营造的低调与沉寂。
府内书房,陈设古朴,除了必要的几案、书架和坐榻,并无太多奢华装饰,唯有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北疆舆地图》和一柄装饰用的古剑,昭示着主人戎马一生的身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药草气息——连日的忧思和巨大的心理压力,让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将,身体也出现了一些不适。
皇甫嵩端坐在书案后,并未处理公务。他面前摊开的,是一卷空白的素帛,旁边砚台里的墨已经研好,浓黑如漆,一支狼毫笔搁在笔山上,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他并未着官服,只是一身简单的深色儒衫,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但面容上的疲惫与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凝重,却是再整洁的衣着也无法掩饰的。他的背脊依旧挺直,这是数十年军旅生涯刻入骨子里的习惯,但若细看,便能发现那挺直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僵硬。
书房里并非只有他一人。他的长子皇甫坚寿,一个年近三十、面容与父亲有几分相似,但气质更为文弱的青年,正侍立在一旁,脸上满是担忧之色。
“父亲,”皇甫坚寿看着父亲对着空白素帛已经静坐了近半个时辰,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您……您真的决定要如此吗?陛下……陛下待我皇甫家恩重如山,前日宫宴还加封太尉,假节钺,显是信重无比。如今外间虽有流言蜚语,但只要我皇甫家行得正、坐得直,陛下圣明,必不会听信小人谗言!您何苦……何苦要自请归第,这岂不是……岂不是更惹人猜疑?”
他无法理解,为何功勋盖世、刚刚达到人臣巅峰的父亲,会突然生出急流勇退、甚至可说是“畏罪避嫌”的念头。这在他看来,简直是示弱,是委屈,更可能弄巧成拙。
皇甫嵩缓缓抬起头,看向自己这个性情敦厚、却对朝堂风波缺乏敏锐感知的儿子,眼中没有责备,只有一丝深沉的无奈和怜惜。
“坚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历经世事的沧桑,“你只看到了陛下的恩宠,却未看到那恩宠之下,潜藏的惊涛骇浪啊。”
他目光转向窗外,看着庭院中那几片打着旋儿飘落的枯叶,仿佛看到了如今朝局的写照。
“为父为将数十载,深知一个道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此乃人性,古今皆然。”他缓缓说道,“昔日朱雀门下,‘皇甫万岁’之呼声,你可曾听见?那绝非为父所愿,然其声震天,陛下于城楼之上,亦必听闻!此乃取祸之道,第一忌也。”
皇甫坚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父亲抬手制止。
“未央宫宴,袁太傅、杨光禄等人,言语之间,屡屡提及为父之功,提及军中旧部,提及门生故吏……表面是赞誉,实则句句如刀,皆在提醒陛下,‘功高震主’四字!此乃构陷之始,第二忌也。”
“而后,市井童谣骤起,‘皇甫旗,卢氏笔,难及刘氏手中戟’!此谣恶毒至极,直接将为父与卢子干置于陛下权柄之对立面!此谣传播之速,范围之广,绝非寻常百姓所能为,背后必有黑手推动!此乃舆论攻势,第三忌也。”
皇甫嵩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沉重,敲打在皇甫坚寿的心上,让他脸色渐渐发白。他这才意识到,那些他原本以为只是小人嚼舌根的事情,串联起来,竟构成了如此凶险的杀局!
“陛下……陛下难道就不明察吗?”皇甫坚寿颤声道。
“陛下自然是明察的。”皇甫嵩叹了口气,“正因陛下明察,所以才更加凶险。陛下年少而英断,心思深沉,远非寻常君主可比。他或许不信为父有反心,但他绝不能容忍任何可能威胁到皇权稳固的存在!这无关个人好恶,而是帝王的本能!”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色:“而且……据为父所知,军中……确有一些不成器的旧部,口出狂言,以‘皇甫家兵’自居,更有人对陛下心存怨望……这些,陛下恐怕早已通过‘御史暗行’知晓了!”
“什么?!”皇甫坚寿惊得几乎跳起来,“他们……他们怎敢如此!这不是要将我皇甫家置于死地吗?”
“现在,你明白为父为何要如此了吗?”皇甫嵩看着儿子,目光沉痛而决绝,“流言已起,猜忌已生,军中又有把柄。陛下虽未发作,但那是因为他在权衡,在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等待为父的态度。”
“若为父恋栈权位,毫无表示,装作无事发生。那在陛下眼中,便是居功自傲,便是默认了那些流言,甚至可能被认为有恃无恐!届时,陛下的耐心耗尽,等待我皇甫家的,恐怕就不是荣休,而是……雷霆之怒了!”
皇甫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想起了韩信,想起了彭越,那些史书上血淋淋的教训,让他不寒而栗。
“为父此番上表,请求辞去部分军职,归家养老,并非畏罪,亦非示弱。”他的语气重新变得坚定起来,“而是以退为进,主动向陛下表明心迹!表明我皇甫嵩,深知君臣之分,绝无半点不臣之心!表明我愿主动交出兵权,消除隐患,以求陛下心安,亦求家族平安!”
他拿起笔,饱蘸浓墨,在那卷素帛上,开始落笔。他的手很稳,字迹依旧雄浑有力,但每一个字,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
“臣嵩昧死谨奏:”
“臣本边鄙武夫,蒙先帝简拔,陛下信重,委以重任,授以节钺,累受国恩,虽肝脑涂地,未能报万一。赖陛下神武天纵,运筹帷幄,将士用命,方得侥幸平定北疆、剿除黄巾,此皆陛下之德,非臣之功也。”
“然,臣近年来,深感年迈体衰,旧伤频发,精力大不如前。军中事务繁剧,非老病之躯所能胜任。且臣闻,‘位极者危,功高者震’。臣德薄能鲜,忝居太尉高位,手握重兵,常恐才不配位,德不称职,有负陛下托付之重。”
“近日洛阳流言,虽属无稽,然臣闻之,寝食难安,深自反省。臣之一身,皆属陛下,荣辱生死,皆由圣断,岂敢有丝毫怨望?然,为避瓜田李下之嫌,为杜小人构陷之口,为安陛下圣心,臣恳请陛下,念臣微劳,允臣辞去所兼领军职务,归家养老,颐养天年……”
“……如此,则朝堂清议可息,军中流言可止,陛下亦无需为老臣之事烦忧。臣虽退居林下,亦当时刻感念天恩,为陛下祈福,祝我大汉江山永固,陛下龙体康泰!”
“臣皇甫嵩,诚惶诚恐,顿首再拜!”
一篇奏疏,写得情真意切,谦卑惶恐,将所有的功劳归于皇帝,将所有的流言归咎于自身德不配位,主动请求交出兵权,归家养老,只为消除皇帝的疑虑,维护朝廷的稳定。
写罢,皇甫嵩放下笔,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但眉宇间的落寞与萧索,却愈发浓重。
他知道,这封奏疏一旦递上去,他数十年的军旅生涯,或许就真的到此为止了。他再也不能驰骋沙场,再也不能运筹帷幄,只能困守在这洛阳城的府邸之中,做一个富家翁,了此残生。
不甘吗?自然是有的。但他更清楚,这是目前形势下,最能保全自身,也最能表明忠心的选择。他甚至希望,陛下能够顺水推舟,批准他的请求。如此,至少能换来个善终,换来个家族平安。
“父亲……”皇甫坚寿看着那墨迹未干的奏疏,再看看父亲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的容颜,眼眶一红,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他此刻才真正体会到,父亲肩上承受着多么巨大的压力,心中又藏着多少无奈与悲凉。
皇甫嵩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将此奏疏,密封好,即刻递送入宫,直呈陛下御前。”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皇甫坚寿哽咽着应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卷仿佛有千钧重的素帛,退出了书房。
书房内,又只剩下皇甫嵩一人。
他缓缓走到那幅《北疆舆地图》前,伸出手,颤抖着抚过上面熟悉的山水关隘,抚过他曾经浴血奋战过的地方。
老眼之中,浑浊的泪水,终是忍不住,潸然而下。
“非臣负国……乃时势……逼人太甚啊……”
一声无人听闻的叹息,消散在清冷的秋日书房中。
而这场由皇帝、功臣、士族三方参与的权力博弈,也因皇甫嵩这主动的“退一步”,进入了新的、更加微妙的阶段。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那座沉默的宫城,等待着那位年轻帝王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