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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白日里喧嚣鼎沸的洛阳城,此刻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星月微光下显露出沉静的轮廓。南宫之中,除了巡夜羽林军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风中摇曳的宫灯偶尔发出的“吱呀”声,便再无声响。

刘宏独自一人,踏上了凌云台的石阶。

他挥手屏退了所有想要跟随的近侍与护卫,只留下一句冰冷的“百步之内,不得近人”。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所有内侍、宫女乃至暗处护卫的影卫,都躬身垂首,悄然后退,融入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步,一步。

冰冷的汉白玉石阶,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靴底与石面接触,发出轻微而孤独的回响,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得格外悠远。他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在丈量着自他来到这个时代,走到今天所跨越的漫长岁月。

夜风拂过,带着仲秋的凉意,吹动他玄色常服的衣袂,袍服上以金线暗绣的龙纹,在流动的月光下若隐若现,如同活物。他并未戴冠,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发,少了白日朝堂之上的凛然帝威,却多了几分深夜独处的沉静,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终于,他登上了凌云台的最高处。

这里是整个洛阳城的制高点,亦是整个帝国的权力之巅。

站定,凭栏。

一股磅礴浩荡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充斥了他的整个视野,也充斥了他的胸膛。

俯瞰下去,沉睡的洛阳城如同一幅巨大的、墨色渲染的画卷,在他脚下徐徐铺开。里坊的轮廓在黑暗中依稀可辨,如同棋盘格般整齐排列,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只有官署、武库、钟鼓楼等重要地点,还零星点缀着些许光亮,如同散落人间的星辰。更远处,是蜿蜒如带的洛水,在月光下闪烁着破碎的银光,静静地守护着这座千年古都。

视线越过城墙,投向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那里是广袤的司隶,是绵延的群山,是奔腾的黄河,是他名义上统治的万里山河。

“万里山河…”

刘宏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复杂难明的弧度。

十几年前,他刚刚魂穿至此,成为这个名叫刘宏的少年天子时,脚下这片土地,对他来说,是史书上冰冷的名字,是即将到来的三国乱世,是无数英雄豪杰的坟场,也是一个庞大帝国无可挽回的沉沦。

那时的他,惊恐,迷茫,如同惊弓之鸟,睡在龙榻之上都觉得硌得慌,生怕下一秒就有宦官端来毒酒,或者外戚带着甲士闯入宫闱。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靠着一点超越时代的“先知”和对历史脉络的深刻理解,在夹缝中求存,在黑暗中布局。

从利用天灾初试锋芒,到分化宦官,暗蓄羽林;从顶着巨大压力推行新政,设立讲武堂,到以铁腕手段整肃吏治,设立御史暗行;再到北击鲜卑,平定那场被他“釜底抽薪”、规模大减的黄巾之乱…一幕幕,一桩桩,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飞速掠过。

那些殚精竭虑的日夜,那些步步惊心的算计,那些血流成河的战场,那些被他一力压下、碾碎的反对声音…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夜,为了此刻,他能独自站在这凌云台上,真正地、毫无阻碍地,俯瞰这属于他的江山!

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如同炽热的岩浆,猛地从他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他做到了!

他真的做到了!

他扭转了历史的车轮,将一个垂死的帝国,硬生生从悬崖边拉了回来!他清除了宦官,压制了外戚,驯服了骄兵悍将,打破了士族门阀的垄断!他建立了一套全新的、高效运转的官僚与军事体系!他将至高无上的权柄,从那些蠹虫和野心家手中,牢牢地、完整地抓回了自己的手中!

乾坤独断!

这四个字,此刻不再是目标,而是现实!是他刘宏,以一己之力,开创的现实!

他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仿佛要将这整个天下拥入怀中。夜风更疾,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长发在脑后飞舞。一股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磅礴气势,从他并不算特别魁梧的身躯里勃然散发,仿佛与这高台,这夜空,这山河融为了一体。

“哈哈哈哈——”

一阵低沉而畅快的笑声,从他喉间溢出,初始尚小,随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在这寂静的夜空下回荡,充满了无与伦比的成就感与宣泄感。这笑声,是对过去十余年艰辛的最好告慰,也是对未来无限野心的宣告!

然而,笑声渐歇。

那如同烈火般燃烧的豪情,在达到顶峰之后,却如同退潮的海水,迅速消逝,留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与空虚。

成就感的背后,是深不见底的孤独。

这种孤独,并非身边无人。他拥有无数的臣子、将军、仆从…他们敬畏他,崇拜他,或者恐惧他。但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拥有这个世界上任何他想要的东西,任何人。

但这种孤独,源于无人理解。

这个世界上,有谁能理解他来自何方?有谁能理解他脑海中那些超越千年的知识、理念与视野?有谁能与他真正分享,将一个古老帝国拖入他所设计的“新汉”轨道,那种如同造物主般的快感与压力?

荀彧是王佐之才,忠诚干练,但他信奉的是匡扶汉室,是儒家王道,他无法理解刘宏内心深处那些关于“制度”、“生产力”、“民族国家”甚至“星辰大海”的狂想。

皇甫嵩、卢植是忠臣良将,但他们恪守的是君臣本分,是光武中兴的旧梦,他们无法理解刘宏为何要如此激烈地打破一切旧有的平衡与规则。

曹操…此子鹰视狼顾,确有雄才,但他野心勃勃,所思所想,无非是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甚至…那未曾显露的,更深处的东西。他更不可能理解。

至于后宫妃嫔,皇子公主…他们眼中,他是皇帝,是丈夫,是父亲,是一个符号,一个权力的象征,而非那个灵魂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孤独旅人。

“举目四望,竟无一人可语。”

刘宏轻轻闭上眼,任由夜风吹拂面颊,带来刺骨的凉意。那凉意,似乎能稍稍压制住心底那团因无人理解而燃烧的寂寥之火。

他想起了前世。那个在病榻上依旧捧着《后汉书》,对汉灵帝刘宏的昏聩亡国之举痛心疾首的老教授。若那位老教授知道,自己的灵魂不仅成了刘宏,还做到了如此地步,会是何等表情?惊愕?难以置信?还是…欣慰?

可惜,无人能给他答案。

他,刘宏,注定是这条逆天改命之路上的独行者。

“陛下。”

一个沉稳平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刘宏没有回头。能在这个时间,不经通传直接来到他身后的,整个洛阳城,不超过三人。而拥有如此声音的,只有一人。

“文若(荀彧字),你来了。”刘宏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听不出丝毫刚才情绪的波动。

荀彧缓步上前,在刘宏身后五步之处停下,恭敬行礼。他同样穿着常服,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清隽而温润,眼神却如古井深潭,睿智而沉静。

“臣见陛下久未安寝,凌云台又亮起灯火,心中挂念,特来探望。”荀彧的声音不急不缓,如同他处理政务时一样,条理分明,“夜露深重,陛下还须保重龙体。”

刘宏转过身,目光落在荀彧身上,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他的身躯,直抵其内心。“文若,你看这洛阳,看这天下,与十年前相比,如何?”

荀彧顺着刘宏的目光望去,看着脚下沉睡的巨城,脸上露出由衷的赞叹与敬意:“焕然一新,气象磅礴。十年前,洛阳内外,宦官贪渎,外戚擅权,军备废弛,民有菜色。而如今,政令畅通于朝野,法纪肃然于州县,甲兵精锐于边疆,仓廪渐实于民间。此皆陛下圣心独运,力挽狂澜之功。臣,为陛下贺,为天下贺!”

这番话,发自肺腑。荀彧是亲眼见证,并亲身参与了这个帝国由乱到治,由衰转盛的全过程。他对眼前这位年轻帝王的敬佩,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君臣之分,更多了一种对“明君”、“圣主”的崇仰。

刘宏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却带着一丝荀彧无法完全理解的意味。“圣心独运…力挽狂澜…听起来,朕似乎已经功德圆满,可以高枕无忧了?”

荀彧微微蹙眉,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刘宏语气中的那一丝异样。他沉吟片刻,谨慎地回答道:“陛下扫清了积弊,重塑了纲常,确已立下不世之功。然…《诗经》有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治国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今权柄虽归于上,但新政初行,根基未稳;四方胡虏,野心未泯;且…”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且天下士人之心,豪强之念,是否真正归附于新政,犹未可知。譬如那袁本初(袁绍)…”

“袁本初如何?”刘宏的目光骤然锐利了几分,如同两道冷电,直射荀彧。

荀彧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但他依旧坦然相对,声音清晰:“据御史台密报,袁本初自任中军校尉以来,虽表面恭顺,实则广纳门客,结交豪杰,与冀州、汝南等地故旧书信往来频繁,其门下宾客,偶有非议朝政、腹诽新政之语。其弟袁公路(袁术)在南阳,亦多有不法之举,纵容家仆,侵吞民田。”

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

只有夜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吹拂着。

刘宏脸上的那丝笑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冰冷。他重新转过身,望向那无边的黑暗,仿佛能穿透这夜色,看到袁绍府邸中那密谋的灯火,看到那些士族门阀在暗处交织的怨恨与不甘。

“树欲静而风不止。”刘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朕给了他们体面,给了他们富贵,甚至给了他们机会。皇甫义真、卢子干,便是榜样。为何,总有人不甘心?总以为,这天下,该由他们来指点?这权柄,该由他们来分享?”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荀彧却从中听出了潜藏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

“陛下,”荀彧躬身,语气带着劝谏,“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其势盘根错节。若骤然动手,恐引发朝野震荡,寒了天下士人之心,于新政推行不利。且其目前并无实质反迹,若仅因言论获罪,恐非明君之道。”

“明君之道?”刘宏嗤笑一声,那笑声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刺耳,“文若,你告诉朕,何为明君之道?是像孝桓皇帝、孝灵皇帝那般,被宦官与外戚玩弄于股掌,最终将这大汉江山弄得千疮百孔,才是明君?还是像朕这般,收权柄,行新政,得罪了所有的既得利益者,在他们口中成了‘刻薄寡恩’‘独夫民贼’,才是明君?”

荀彧一时语塞。

刘宏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继续看着远方,声音低沉而有力:“朕不在乎他们背后如何议论朕。朕要的,是这个帝国按照朕设定的轨迹前进!任何阻碍,无论是谁,无论他有多么显赫的家世,有多少门生故吏,都只有一个下场——”

他猛地抬手,虚空一握,仿佛要将什么东西彻底碾碎!

“——灰飞烟灭!”

一股凛冽的杀意,如同实质般以刘宏为中心扩散开来,让荀彧都感到一阵心悸。他毫不怀疑,只要皇帝愿意,袁绍乃至整个袁氏,都会在旦夕之间,步上曹节、王甫乃至那些被清洗的豪强的后尘。

“但是,陛下…”荀彧还想再劝。他并非同情袁绍,而是担心操之过急,会破坏眼下来之不易的稳定局面。新政,需要时间沉淀。

“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文若。”刘宏打断了他,杀意缓缓收敛,恢复了那种深不可测的平静,“放心,朕不会现在就动他。一只还在织网的蜘蛛,比一只死蜘蛛,更有价值。他能帮朕,看清还有哪些虫子,藏在暗处。”

荀彧心中一震,顿时明白了皇帝的用意。陛下这是要放长线,钓大鱼,借袁绍这根藤,摸出所有对新政心怀不满、暗中串联的势力,然后…一网打尽!

这份心机,这份耐心,这份冷酷…荀彧看着皇帝挺拔而孤寂的背影,心中滋味复杂。他既欣慰于君王的雄才大略,果决狠辣,这是乱世中兴之主必备的素质;却又隐隐感到一丝寒意,眼前的陛下,心思深沉得让他这个近臣,有时都感到难以揣度。

“臣…明白了。”荀彧深深一揖,“臣会督促御史台,严密监控,收集证据,静待陛下钧令。”

刘宏微微颔首,不再说话。

君臣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静静地站在凌云台上,俯瞰着沉睡的帝国。

沉默良久,刘宏忽然开口,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文若,你说,这星空之外,是什么?”

荀彧愣了一下,抬头望向璀璨的银河,思索着答道:“据古籍记载,天圆地方,日月星辰皆循黄道而行,拱卫紫微帝星。星空之外…或许便是天帝之所,神仙之境?”

刘宏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荀彧完全无法理解的、混合着嘲弄与怜悯的笑容。

“不对。”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悠远的意味,“我们脚下的大地,并非平坦方直,而是一个巨大的圆球。我们头顶的星空,也并非仅仅笼罩着神州,在那无数星辰之中,有些或许也如这大地一般,上面也有着国度,有着生灵,有着与我们迥异的文明。”

“……”荀彧彻底愣住了,眉头紧锁。陛下此言,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完全颠覆了固有的认知。“陛下…此论,似乎与经典不合…”

“经典?”刘宏轻笑,“经典也是人写的。文若,人的认知,是有局限的。若只困于经典,又如何能看得更远?”

他抬起手,指向那无垠的星空,语气中带着一种令人心潮澎湃的向往:“你看那星河,何其壮丽,何其广袠!朕有时候在想,终有一日,我大汉的龙旗,是否也能插在那星空之下的未知土地上?朕的舰船,是否能航行到比南海更遥远的海洋?朕的子民,是否能踏上我们如今只能仰望的星辰?”

荀彧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皇帝的这番“狂想”,已经远远超出了他这个时代最顶尖智士的想象边界。他只能将其理解为,陛下功业达到顶峰后,一种自然产生的、对更宏大目标的追求与…幻想。

“陛下志存高远,非臣等所能及。”荀彧最终只能如此回应,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他越发觉得,眼前的君王,如同这深邃的夜空,看似触手可及,实则浩瀚无涯,难以测度。

刘宏收回目光,眼中的狂热与向往渐渐沉淀下来,重新变得深邃而冷静。他知道,对牛弹琴了。有些种子,现在播下,还太早。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脚下实实在在的江山。

“星空太远,暂且不论。”刘宏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与务实,“但南方那片土地,却近在眼前。文若,第六卷的章程,你们尚书台要加紧议定。清丈田亩,改革税制,深入推行限田令…这些,才是接下来要啃的硬骨头。那些地方上的豪强,可不会像袁本初那样,只停留在口腹之诽上。”

他的语气平淡,但荀彧却听出了其中蕴含的决心与压力。之前的改革,主要集中在中央和军队,触及的多是官僚和勋贵。而接下来的改革,将直接深入地方,与盘根错节了数百年的豪强地主争夺最核心的土地和人口资源!这其中的阻力,必将远超以往!甚至可能引发大规模的地方动荡!

“臣,遵旨。”荀彧神色凝重地应下。他知道,一场不见硝烟,却可能更加残酷的战争,即将拉开序幕。

“去吧。”刘宏摆了摆手,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让朕…再独自待一会儿。”

“陛下…”荀彧欲言又止,看着皇帝那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峭的背影,最终还是将劝慰的话咽了回去,化作深深一礼,“臣告退,望陛下早些安歇。”

脚步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

凌云台上,又只剩下刘宏一人。

巨大的成就感与深沉的孤独感,如同冰与火,在他心中交织、碰撞。掌握天下的无上权力,与无人理解的永恒寂寞,构成了他此刻命运的一体两面。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这双手,白皙,修长,看似无力,却执掌着亿兆生灵的生死荣辱,推动着一个古老帝国走向未知的航向。

“路,还很长啊…”

他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融入夜风,消散无踪。

东方天际,已经隐隐透出一丝极淡、极淡的鱼肚白,与深邃的夜空顽强地争夺着地盘。黎明,即将到来。

新的一天,新的挑战,也将随之开始。

刘宏屹立在凌云台边缘,身影如同钉在了天地之间,一动不动。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而坚定,所有的脆弱与孤独,都被深深地掩藏了起来,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就像一头孤独的头狼,在短暂的休憩与自省后,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更广阔的猎场,准备着下一次的扑杀与征服。

只是,在那晨曦将至未至的微光中,无人看见,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对于“回家”的,最深切的渴望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