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春。
江南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才过惊蛰,长江两岸已是一片醉人的新绿。
柳丝如烟,桃花似锦,暖湿的江风吹在脸上,带着泥土和花草的芬芳,让人骨头都酥了几分。
然而,对于坐在南京皇宫垂拱殿里的崇祯皇帝来说,这份春意却让他感到了一丝莫名的焦躁。
他站在一人高的巨大铜镜前,审视着镜中的自己。
四十二岁了。
常年习武让他依然保持着挺拔的身姿,虽然作为帝王的威严让他看起来依旧精力充沛,但鬓角那几根刺眼的白发,还有眼角细微的皱纹,都在无声地提醒他:岁月不饶人。
崇祯不再是那个刚穿越来时,满腔热血、只知道喊打喊杀的年轻君主了。
“康履。”崇祯忽然开口道:“朕这两个月,总觉得气闷。”
正在一旁整理奏折的康履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躬身道:“陛下可是为了北方战后重建的事操劳过度?老奴让御膳房炖些安神的汤品来?”
官家十几年如一日的勤政,康履全看在眼里。
崇祯摇了摇头:“不是因为政务,朕是觉得,这皇宫太小了,这南京城也太小了。”
“朕登基十余年,打了无数的仗,杀了无数的人,终于把这分崩离析的江山重新捏合在了一起,可是,朕的江山到底长什么样?”
崇祯有些空虚,走到挂在墙上的巨幅《皇宋一统舆地全图》前,手指滑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地名:巴蜀、荆襄、秦陇……
“以前几次微服私访,朕就在江南转悠,那是温柔乡,是锦绣堆,可那不是完整的大宋。”
“朕想趁着还能骑得动马,走得动路,去大宋中西部看看,去看看李白写过的‘千里江陵一日还’,去看看苏轼叹过的‘大江东去浪淘尽’。”
“朕要用自己的脚,丈量朕的土地;用自己的眼,看看朕的子民。”
“哦,原来是想出去玩儿了.......”
康履心中嘀咕一声,知道官家决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只能低声问道:“那陛下这次打算带多少人马?老奴好去安排锦衣卫和御营亲军沿途……”
“不必大张旗鼓。”崇祯摆了摆手,呵呵一笑:“微服,就要有个微服的样子,带的人多了,地方官接着,那是看戏,不是看人间。”
……
三日后,南京下关码头。
一艘看似普普通通的中型乌篷船,静静地停泊在繁忙的江面上。
船身用的是江南常见的杉木,桐油刷得锃亮,乌黑的篷顶在春阳下泛着朴实的光泽,混在来来往往的商船、渔船中,毫不起眼。
一位身着青衫、头戴方巾的中年文士,在几名随从的簇拥下,缓步登上了船。
这位文士正是崇祯,此行他化名“赵先生”,对外宣称是江南某书院的山长,静极思动,要沿江游学。
他腰间悬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牌,雕工古朴;
袖中揣着一卷宋版线装《论语》,纸张泛黄;
随身行囊里,还放着一方价比黄金的端溪老坑砚台。
这一身行头,既符合他“读书人”的身份,又在低调中透着一种不凡的底蕴。
跟在崇祯身后的几名随从,皆穿着结实的青布短褂,肩宽腰细,肌肉虬结。
他们背着沉重的行囊,沉默寡言,头戴斗笠压低了帽檐。
但若有江湖中人在此,定能从他们偶尔抬眼时射出的锐利寒芒中看出,这些人绝非普通的书童家丁,而是手上沾过血的练家子。
他们都是锦衣卫中精挑细选的高手。
这艘看似普通的乌篷船,更是内务府为了皇帝出行特制的。
船底采用了最坚硬的铁力木,船板夹层中暗藏着防箭的铁皮,船舱内部看似朴素,实则极为舒适精巧。
就连在船头船尾忙活的那几个皮肤黝黑、满手老茧的船工,实际上也是禁军水师里百里挑一的浪里白条。
“开船吧。”
崇祯站在船头,负手而立,江风吹动他的衣摆猎猎作响。
随着一声悠长的号子,乌篷船缓缓驶离码头,逆流而上,融入了滚滚长江之中。
……
行程的前几日,风平浪静。
崇祯的心情极好,终于暂时摆脱了堆积如山的奏疏,摆脱了那些永远只会喊“陛下圣明”的大臣。
他白日里站在船头,看两岸青山相对出,看孤帆一片日边来;
夜里则在舱中点起油灯,听着江涛声,翻看两页闲书。
这次出行,崇祯身边只带了一位文臣,翰林院学士汪应辰。
汪应辰今年不过二十七岁,是崇祯登基后第一次科举的状元郎。
当年那个十八岁就在金殿上慷慨陈词、指点江山的天才少年,如今已近而立之年,蓄起了短须,褪去了青涩,多了几分沉稳与干练。
汪应辰如今在内阁任职,不过此时的大宋内阁,还不是后来明朝那个权倾朝野的决策机构,它更像是皇帝的高级秘书处和顾问团,负责票拟和提供建议,并无实权。
崇祯带上他,一是看重汪应辰的才华和敏锐,二是想借机栽培,看看这位昔日的神童,能否堪当大任。
“圣锡(汪应辰字),来。”
这一日,船行至皖赣交界江面,江面变得宽阔无比,崇祯招呼正在舱内整理文书的汪应辰来到船头。
“你看这江面上来往的船只,比之朕刚登基时如何?”崇祯指着江面上络绎不绝的漕船、商船问道。
汪应辰拱手道:“回先生(微服时称呼),如今江面帆影遮日,百舸争流,臣记得靖康元年时,江上盗匪横行,商旅裹足,如今盛况,皆赖朝廷水师清剿得力,以及……南北一统,商路畅通。”
崇祯微微颔首:“漕运乃国之血脉,如今北方初定,重建需要大量钱粮物资,这条长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繁忙,朕这次西行,一来是看景,二来也是想亲眼看看这条血脉到底通不通畅,有没有什么肠梗阻。”
汪应辰闻弦歌而知雅意,低声道:“先生高见,臣在内阁看过户部的奏报,近年来长江中游,常有地方豪强把持码头、强买强卖,甚至勾结贪官污吏,对过往商船私设关卡,征收重税,这些毒瘤若不清除,漕运迟早要出大问题。”
崇祯冷哼一声:“天下初定,总有些魑魅魍魉想趁着浑水摸鱼,朕倒要看看,是哪路神仙,敢截朕的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