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34年,季春的风还带着寒意,吹刮着魏国边邑平陆略显破败的城垣。旌旗猎猎,车轮碾过干燥的黄土,齐威王田因齐庞大的仪仗缓缓止步。赵国肃侯的旗帜已然在前方展开,两国的旗帜,一玄一赤,各自占据了半边天空,在平陆城下短暂交汇。
田因齐的目光掠过车驾上肃侯肃穆的面容。天下汹汹,秦人西陲躁动,函谷关那头隐隐传来磨刀霍霍之声;楚国巨舰扬波北上,对淮泗一带的野心从未止息;而就在咫尺之外的魏国大梁宫中,那位坐困愁城的旧日霸主魏惠王,眼神想必更加愁苦阴鸷。肃侯的眼神里含着同样的焦灼与试探,双方揖让之间,言语里小心地回避着“泗上十二诸侯”未来命运这样沉重的问题,只仿佛风掠过湖面,有微澜却无声。平陆之会,徒留车尘散后黄土道上深深的辙痕与空旷的寂寞——诸侯间的互不信任与猜忌,已是根深蒂固,盘绕如千年古藤。
归程的车驾卷着春风南行,车轮辗转不过数十日,齐国君臣未及洗去一身征尘,新的邀约已在风中传递——魏使叩门,言辞谦卑更甚从前,言惠王将率扈从自韩地而出,已在齐国南境徐州翘首等候。
威王高踞临淄宫中雕漆大椅之上,殿堂深邃,阳光斜射进高大的木窗,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群臣分列两行,寂静无声。相国邹忌率先打破沉默,声音低沉在殿内回荡:“魏罃其心难测,兵车相会于徐州,莫非鸿门之宴乎?王上,当重甲卫随行。”
另一侧,身材矮小却目光炯炯如星火的淳于髡踱出一步,轻咳一声,笑声如同响鞭破开沉滞的空气:“相国勿忧!惠王今日,早已不是桂陵、马陵之前的猛虎。魏国连遭败绩,武卒精锐尽失,襄陵失陷声尤在耳。昔日雄视天下之志,怕是已被捶打得只剩一息苟延!”他看向威王,眼波流转,透着市井谋士惯有的洞察与机警,“韩公随行更是有趣。韩侯历来首鼠两端,夹在强邻间做墙头草,何曾有过脊梁?依附谁不过是随势所趋罢了。魏罃今日携韩君而来,名为助威,实为遮掩其色厉内荏之相!窘迫如斯,何以谋我?”
“髡之所言虽粗……”上将军田盼盔甲上的青铜兽纹在光线下闪动,抱拳沉声接口,“却也一语道破。魏国日削,韩侯势弱,惠王此举,无非是欲借大王之势而自高,重新捡拾他那跌落地上的王冠罢了。”
齐威王田因齐的手指缓慢而有力地叩击着精雕的扶手,一下,又一下,声如金鼓,敲打在所有人紧绷的心弦上。他望着淳于髡:“依先生所见,寡人当如何处之?见,抑或不见?”
“见!当然要见!”淳于髡眼中狡黠一闪而过,“魏惠王送来的哪里是兵车甲胄?分明是一面为我齐国量身裁制的光耀冕旒!大王只须端坐受之,天下格局自此而新——此乃天命所归!”他那件略显陈旧的儒服袖口,因激动而轻轻摆动。
田因齐闭目片刻,再睁开时,眼神如深潭映星,沉静中蕴藏了千钧之力:“善。传令,轻车简从,赴徐州!”
风雷隐隐的五月,徐州城郊,林木深深。临时辟出的盟会高坛倚山而筑,层层黄土夯筑,坛上彩绘旌旗鲜明,恍如天神暂驻人间之所。坛下,军阵如山。齐、魏、韩三军各自肃立,戈矛林立似冬日霜林。各国甲衣形制不同——齐人黑甲如夜,密如层云压城;魏国武卒残留的赤甲已不复昔日如火如荼,其间掺杂了不少杂色衣甲;韩军多着青灰布衣皮甲,阵型稍显松散。彼此壁垒分明,剑拔弩张之气无形地弥漫在每一寸饱含杀伐记忆的空气里。
魏惠王罃当先登上高坛,华服冕旒,竭力维持着旧日霸主的威仪,步履却不自觉地透出难以掩饰的疲惫沉重,如同身负无形的巨石。紧随其后的是韩威侯韩康,神情谨慎中带着一丝审时度势的淡漠。
忽地,一阵洪亮仪号穿透云霄,山道上转出齐国玄色的仪仗。黑甲卫士步伐一致,沉重的步点恍如大地深处传来的雄浑节拍。玄底金龙的旗帜在风中招展,在万道聚焦的目光中,齐威王田因齐大步登坛。他身着朝服,并未加冠冕,只以一支朴实无纹玉簪束发,立于彩幡飘舞的坛顶,身影挺拔如临淄宫中最高的旗杆,那份渊渟岳峙的气度无声地压下了一切喧嚣,仿佛这新筑的盟坛,原本就是为他而设。
惠王的目光对上威王平静无澜的眼眸,短暂交错,竟觉一阵心旌摇曳,他迅速定了定神,微微吸一口徐州五月的凉风,率先执起象征盟约的玉圭,声音竭力拔高:“今日!罃率韩侯,会盟于齐!”声音在旷野中显得有些空,像是奋力击打一扇沉重陈旧的石门,“昔者周室式微,列国纷争,黎民涂炭……寡人思之,痛心疾首!久闻齐王英睿,德被海右,泽被苍生,堪当此危局,领袖诸夏以抗暴秦、御强楚!”他猛地提高音量,向着坛下肃立的千军万马,也向着渺渺苍天宣告,“今日,罃愿奉齐王为我盟主之首,尊齐王——为王!”
“尊齐王——为王!”
魏韩两国军阵轰然应和,声音汇聚成汹涌滚雷,震得徐州郊外莽莽山岭树叶簌簌而落。
巨大的声浪冲击着整个高坛。邹忌、田忌等重臣屏息凝神,脸上难抑激动。那“为王”二字如同无形的巨浪奔涌着撞上高耸的盟坛,撞击着立于风口浪尖的齐威王。风拂过他鬓边几缕过早花白的发丝。他面上如深秋的古井,不起半分得意波澜,唯有双目深邃的幽光在无人察觉处极快地一掠。
惠王放下玉圭,殷切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牢牢锁在威王身上,期许着他的回应。然而威王向前略略一步,衣袂迎风微拂,声调沉稳却坚定,径直将那沸腾般的热浪轻轻压下:“齐侯田因齐,不敢独王!”
坛下刹那寂静。连风掠过原野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他微微转向魏惠王,继续开口,话语从容,每一个字都似深潭投石,击起的涟漪层层扩大:“王号者,非人主自封,乃天命所归,人心所向!然今天下扰攘,周祚虽衰,其名犹存。魏侯,贤名久播于世,昔统三晋,威震中原,何尝非天眷之人?若无魏侯坐镇中原,周室大厦,危如累卵久矣!韩侯,”他目光转向韩康,谦逊诚挚,“北屏强赵,南接荆楚,其间维系之艰,寡人感同身受。非雄略之主,何以当之?寡人之意,”他目光扫视坛下齐魏韩三军的士卒,声音陡然有力起来,“魏侯、韩侯,皆当共承天命,与我田因齐同列此王尊号!合三国之力,护佑诸夏,方为正道!方可存续文武之道不绝于华夏!”
声若洪钟,回荡于野。这次,寂静持续得更久。接着,齐军阵中爆发出比方才更炽热、更整肃的吼声,如海啸奔涌,直上苍穹:“王!王!王!……大王万岁!”那呼声中带着血脉贲张的炽热忠诚。魏韩两军士卒脸上先是惊愕,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亢奋点燃了他们的眼神,看向自己君主的姿态也不同了,犹豫了片刻,“万岁”的呼声亦如同山火燎原般次第蔓延开来,最终融汇成撼动大地的狂澜。
惠王罃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那期盼中混杂着失落的表情一闪而逝,随即被更大的释然与一种久旱逢甘霖般的欣然取代。他微微颔首,望向威王的目光中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惊诧、钦佩,或许还有一丝被对方轻易洞穿的无奈。他高举双臂,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微颤:“好!齐王真天赐睿智之君也!自今日始——后元元年!我大魏,我韩侯,齐王!三国共王,分治天下!共铸盟书,昭告天地神明!若违此誓,天地厌之!”他的目光瞥向一旁的史官,史官手中竹简的刻刀在“后元元年”四字上深深划过,墨迹殷红如同烙印。
祭祀的青铜大鼎下添入新柴,烈火灼灼,燎烧着敬献天地的太牢三牲。烟雾扶摇直上青空,焦灼油脂的气息弥漫于整个高坛,混同着泥土与兵戈的肃杀气息,仿佛一种新的时代在这烟火缭绕、万众屏息仰望天空的虔诚里悄然诞生。巨大的青铜盟盘被合力抬上,滚烫的牛耳血倒入酒樽深腹。惠王、韩康、威王,三位新王——在天地山川的无声注视与千万甲士的目光膜拜之下,歃血为盟,酒液混合着血意,一同洒向黄壤、浸入泥土。盟书的词句被高声宣读出来,在呼啸的春风里传得很远,很远……
坛下齐军如墨色的怒潮,魏韩之阵如赤浪翻滚,呼喝声浪撼动了徐州城垣。而在人群之外,临淄城深邃的宫室之中,曾与威王彻夜长谈“王霸之辩”的大儒孟子,遥遥闻得此番“共立为王”的消息时,握简沉思良久,最终喟然一声长叹,那叹息混入历史的洪流之中,微弱得如同水滴消散于大海。
深秋浓稠的金色涂满齐魏边境广袤的草场,黄叶飘舞间弥漫着草木枯荣的气息。翌年,公元前333年,猎旗招展,骏马嘶鸣。又一次会晤,地点选在徐州相王地界相邻的郊野林地,形式更为随意——盛大的围猎。
齐威王田因齐一身精悍短打猎装,跨着一匹神骏的乌骓马,在亲卫环护下率先驰入围场。马蹄踏破草叶上晶莹的秋露。林间深处已有大量健卒驱赶兽群,兔奔鹿走,惊起成群的飞鸟,尖锐的鸟鸣混杂着士卒粗犷的吆喝,如风暴掠过低垂的树梢。威王引弓如满月,雕翎箭矢破空而去,精准地贯入一头雄鹿的脖颈,引来身后随臣一片轰然喝彩。
“齐王好手段!风采依旧啊!”
魏惠王罃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策马缓缓靠近,冕旒下那张曾意气风发的脸庞刻上了更深的沟壑,显出几分强打精神的憔悴。他摆摆手,身后十余辆华丽的轩车停下。侍从小心翼翼地从车上捧下一个镶嵌七宝的重椟。罃脸上浮起一丝难以掩饰的炫耀之色,他打开椟盖,一层柔光顿时在秋日略显清冷的光线中散开,辉映着他眉宇间的一抹得意。数颗硕大完美的夜明珠静静躺在锦缎之上,即便在白昼,也流转着令人沉醉的月华般的光晕。又有纯白无瑕的玉璧、金灿灿的宝鼎错落其间,一瞥间尽是价值连城。
“此乃北海鲛人所贡夜光之璧,”罃的声音都因得意而微微拔高,“置于暗室,明如中宵之月!此为荆山璞玉,三年始成此壁!再看此鼎,新郑名工呕心沥血之作,铭刻上古贤王图纹!秦楚之君欲求其一而不可得!寡人宫中,诸如此般,尚有数十乘!”他环顾左右,目光有意无意扫过齐国卫队那些经过实战磨砺,略显陈旧但杀气内敛的青铜兵器与黑甲,“不知齐王宫中,可藏有如此世间奇珍?寡人今日愿一饱眼福!”他脸上的笑容里藏着微妙的试探,更深处则是自徐州被谦抑称王后隐隐发酵的不甘。
田因齐勒住缰绳,乌骓马喷了个响鼻。他并未立即望向那些光华夺目的珠玉金鼎,目光反而投向更开阔的原野与森林深处,那里是健卒奔忙驱赶野兽的身影。秋阳从枝叶缝隙洒落他刚毅的侧脸,唇角似乎含着一缕难以捕捉的淡然笑意。
“奇珍?”威王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马蹄声与风声里稳稳落下,“寡人之宝,与大王所指,或有不同。”
“哦?愿闻其详!”惠王挑眉,显然不信世间还有什么宝物能胜过眼前流光溢彩的珠玉。
田因齐缓缓抬起马鞭,那指骨分明、曾在马陵道上握紧剑柄的手,此刻坚定地指向东北方,仿佛目光穿透了千里关山,落于临淄城外那固若金汤的钜防要塞。
“有臣檀子!”威王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铿锵,带着金属般质地的威严与自豪,“寡人使其守御齐西南境之南城!彼处与泗水诸强相接!檀子坐镇,则楚人不敢北窥,泗上诸君莫敢轻启衅端!边境商旅,夜可不闭户!”
马鞭平移,锋芒转向遥远的东南海疆。
“有臣朌子!”田因齐目光灼灼,如同实质投往那海天相接处,“昔者镇守高唐!赵人饮马大河,窥探齐疆,然自朌子任后,赵卒不敢东至于河!所过城池,赵人绕道而行!”
鞭梢微动,引向西陲烽烟之地。
“更有猛将黔夫坐镇上谷边陲!”威王的语气中带着铁血的凛冽,“北接燕赵,强胡环伺!黔夫戍边,整饬武卒,修我戈矛!燕人闻其名而惊惧,赵人惮其威而不敢西顾!边民筑城以耕,烽燧寂然!寡人得黔夫一人,百万强胡不敢弯弓南望!”
他放下执鞭之手,握紧缰绳,目光炯炯,环视在场的魏国君臣,声音朗朗如洪钟,震颤着每一个人的耳鼓:“尚有大谏之臣种首!”威王眼中激赏之意更甚,“明察暗访于临淄闾巷之间,见奸猾即究,触权贵亦不惧!法令之下,贵贱同辙!因其所至,齐境之内,人人路不拾遗!商贾千里贩货,无需交赀买平安!此为寡人之至宝——其光耀可比日月星辰!其锋利可摧百万之师!以其照寡人之疆境何止十二诸侯,千里之河山一片朗朗清明!岂止魏王所言那些需深椟珍藏、暗室生辉之微光可比?!”
风声似乎都停顿了一瞬。唯有围场深处惊起的鸟雀尚不知人事变幻,发出一阵阵焦躁的鸣叫。魏惠王罃脸上的光彩仿佛骤然被一阵寒流冻结,方才那炫耀的神采一丝丝抽离、剥落,只余下尴尬的苍白和无处隐藏的灰暗。他身后随侍的韩康低头盯着坐骑的鬃毛,几名魏国重臣脸色涨红,眼神在自家君主和齐国那位神采奕奕、言语间挟风雷之势的大王之间逡巡,最终只能默然垂首。
魏罃的手指深深陷入轩车华美的扶栏木纹里。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或许是辩解,或许是反驳,但威王那番落地有声的话语,如同千钧重锤,早已将那些匣中之物的微弱光芒彻底击碎。他沉默地、僵硬地抬手,重重地拍了一下车栏。侍从惊惶地盖上锦缎,退下宝椟。沉重的珠光宝气瞬间被木椟封闭,连带着被封闭的,还有魏惠王最后一点试图挽回的骄傲。
“起驾!”惠王的声音透着干涩与萧索,再无半分围猎的兴致,像被寒霜打过的秋草。
魏韩车队缓缓掉头,车轮碾压过遍是露水和兽迹的草地,沉默着卷起一路枯黄的草叶碎屑和烟尘,向归途驶去。齐威王田因齐骑在乌骓马上,身影屹立于辽阔的猎场,背后的黑底金玄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无声地目送着那群华盖轩车带走的落寞。阳光猛烈地穿透稀疏的云层,炽热地炙烤着猎场中央刚刚扬起的尘土,将那位身骑骏马、如同礁石般矗立于秋日苍茫间的齐王身影,勾勒得无比鲜明、雄浑,几乎要熔铸于这永恒的天地光色之间。
光阴流水,十五载烽烟过眼。公元前323年,深秋的萧瑟已染遍齐鲁大地,可来自西北的寒锋比朔风更为凛冽——秦相张仪谋定六国合纵,力主东进。秦惠文王嬴驷遣庶长樗里疾(疾)为将,号称十万之众,秦军黑旗铺天盖地,如铁流决堤,翻越崤函险道,直扑齐国西境重镇——桑丘!
烽燧连天,狼烟滚滚直冲霄汉,告急的羽书雪片般飞入临淄宫阙。殿堂之上气氛肃杀沉重如铅云压顶。齐威王端坐于王位之上,宽大朝服的衣袖垂落,虽难掩病容带来的几分清癯,但那双曾经令魏惠王无言以对的眸子,依然锐利如苍鹰,扫视着阶下焦灼的群臣。
“臣请亲率三军,东出临淄,驰援桑丘!以雷霆之势,摧折秦虏之锋!” 田盼慷慨陈词,声震屋瓦。
“不可!”太史令须发皆张,竹简在干枯的手中几乎捏出印痕,“臣观星象,镇星昏暗守太微,主大将不利,行师必逢天殃!臣以三代掌史之责,谏王慎命主将!”
珠帘微动,公子田郊师已然出列跪倒:“父王容禀!儿臣闻疾风知劲草,国难见忠臣!匡章此人,其行可疑!”他声音洪亮,将矛头对准刚刚被威王暗示委以重任的将军匡章,“此人曾滞留魏境三载未归!更闻其父新丧,彼竟匿丧不报,至今不曾归乡守制!父死不葬,孝道已亏!孝既不全,其忠安在?儿臣深恐将举国存亡所系之兵权交付此等不孝不义之徒,无异授贼以刃!”他重重叩首,“恳请父王恩准,儿臣愿代父出征,宁死不辱国命!”他身后几位近侍之臣也随之伏地附和,谏声此起彼伏:“匡章悖逆人伦,其心难测!”“孝不达者,忠必亏!恐其通敌!”“桑丘危局,当以宗室公子为帅方妥!”
殿内的空气如同凝滞的胶冻,无形的张力在群臣间拉扯,唯有铜鹤衔灯飘散的青烟无声缭绕。
齐威王的目光越过跪拜的公子和伏地的朝臣,落在大殿深处伫立如松的匡章身上。他没有跪拜,甚至没有低头,只是站得笔直,青铜铠甲上每一片鳞片都透着冰冷的意志。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辩解之状,亦无愤怒之色,只有古井无波般的沉静,以及沉静之下如同被封冻岩浆般凝固的痛楚。那紧闭的唇线似乎早已将所有言辞与解释一同封锁。
威王的唇角抽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冷峻、带着无边威压的表情。“够了!”低沉的声音斩断殿内聒噪,霎时万籁俱寂。
威王扶着扶手缓缓站起。他俯视着自己的儿子,再扫过那些面带惧色仍想谏言的近臣,目光最终落在匡章脸上——那沉稳的军人依旧静立,如山岳。威王沉缓的声音如浸透了铅汁,一字一句压向众人:
“郊师,尔等之言,何其短视!匡卿之父新丧未葬?此是实情!然汝等,可曾知晓匡卿昔日与其父因政见相左?”他目光如利剑刺向儿子,“其父曾严令其不得涉足兵家杀伐,终身只可习文!匡卿少年志壮,终违父命而从军旅!父子至亲,竟因此十载未曾互通音问!然而——”
他加重了语气,声音在整个大殿内盘旋回荡:“寡人深知匡卿秉性!前岁其父病笃于魏境,匡卿闻讯,星夜驰归!人子跪侍病榻之前,煎汤奉药,晨昏不废,直至其父大归!父丧之后,匡卿痛彻五内!然寡人亲书敕命,令其归乡守制!匡卿执寡人书,叩首涕泣于庭前,血透巾袍——”
威王猛地指向匡章膝前那即使经过清洗、依然渗进皮甲绦带深处的几抹顽固暗色——那不是尘土,而是热血浸染过的忠诚烙印!
“他言道:‘父丧在心,忠义悬于国门!秦寇压境,焉能为子废公?身披甲胄,以杀敌之热血涤丧亲之哀,此亦为孝之大者!惟大王恩准,章愿带孝出征!’”威王深深吸了一口气,气息竟有微不可察的波动,“一个儿子,为了忠于他活着的君王,甘愿背负不孝的名声,宁愿将他死去的父亲深埋在心痛的深渊而不去安置……以万死之志驰骋于战场,以敌人的鲜血来祭奠他父亲的亡魂!这样的人——”威王的声音陡然拔至最高,带着穿云裂石般的力量,雷霆直落,字字千钧,轰击在每一个朝臣与公子的心上,“难道反而会背叛他活着的君王吗?!回答寡人!”
雷霆之声在大殿粗壮的梁柱间嗡鸣回荡,震得铜兽香炉里燃烧的炭火都微微抖动了一下。公子郊师面色煞白如纸,嘴唇翕动,却再发不出半个音。先前叫嚣的近臣更是匍匐在地,汗流如注,深怕呼吸过重而触怒于天威。
威王不再看任何人,他猛地抽出腰间玄玉装饰的长剑,“锵”然一声,冰冷的寒光令殿内烛火也为之一暗。剑锋直指大殿之外,夕阳正将临淄高耸的城楼染作如血:
“寡人信匡章!即授临武军符,赐天子旌旗!三日之内,兵发桑丘!有再疑主将者——军令之下,唯此人头是论!”
三日后,临淄西门鼓角震天,如同巨兽苏醒时的狂啸。匡章一身黑甲,孝服系于臂上,鲜红刺目如未干的血痕。他拜别宫阙,起身接过兵符旌旗的瞬间,脸上终于一丝坚冰初裂,仿佛积蓄了十五年的悲怆、委屈与感激混杂在一起汹涌而过。他眼中含泪,但只一个短暂的震颤,那汪沉沦便再次凝为寒潭坚冰。他翻身上马,再不回首。玄甲洪流轰然开拔,卷起蔽日黄尘,铁流般奔涌向西,汇入如血残阳。
桑丘城头的焦土气与血腥味已浓得化不开。秦军的营寨连绵不绝,森严壁垒。营中高台上,樗里疾按剑而立,眺望齐军新筑的营盘。老将廉垣站在他身侧,眼神如鹰隼:“匡章其人,未足为虑。探子报他臂缠白麻,犹在父丧!这般不孝不祥之辈,有何能为?齐国以公子为质于秦者尚在咸阳,我看彼邦上下已然离心离德!”
夜风呜咽刮过营寨。秦营的中军大帐灯火通明,一场围绕兵车阵型的推演激辩正酣。
齐营主帐内却静如空谷。数枚箭头插在巨大的桑丘地势图上。油灯将匡章映在帐壁上的影子拖得巨大晃动。他臂上缠着的孝服,在灯下如雪一般刺眼。案上别无他物,唯有一封密报被重重压在虎符之下——上面只有三个字,冰冷而凶险:“疑已至。”
当第一缕晨曦刺穿东方浓墨般的天幕,桑丘原野上震天的号角声撕碎了黎明的寂静!齐军阵列如同蛰伏已久的巨兽苏醒,战车隆隆前冲,步卒方阵紧随其后,玄色大纛向前挺进,矛尖的寒光汇成一道向前移动的死亡之墙。
城楼上的樗里疾紧盯着来势汹汹的齐军,那严整而不失凌厉锋锐的态势让他心头猛地一沉。他急令旗鼓:“前军坚阵迎击!后车两翼包抄!齐人锐气正盛,此冲正合我阵机!”
两股庞大而致命的钢铁洪流终于猛烈地撞击在一起!血光骤然迸发,飞溅在苍凉的晨光里!戈矛折断的声音、盾牌碎裂的声音、骨肉被切割碾碎的声音、濒死的怒吼声、绝望的哀嚎声……瞬间构成一曲惨烈到极致的修罗场战鼓!桑丘城外的平原顷刻化为血肉磨盘!
激战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惨烈的厮杀搅动着桑丘城外的空气变得焦灼浓稠。正午的烈日无情炙烤着尸骸枕藉的大地。
突然,疾的副将廉垣指着齐军左翼惊恐大叫:“将军!看!齐军左翼——在动!”
就在秦军预备队被中军激烈厮杀牢牢吸引,樗里疾的注意力也完全倾注于核心战场之际,一支齐军精锐悄无声息地穿越了侧翼一片隐蔽的低洼林地。那里原本被秦军斥候判为“车马难行”,此刻却成了致命的奇兵通道!这支齐军如同阴冷的毒蛇潜行出洞,赫然出现在秦军右翼中腰——正是秦军预备兵力倾巢而出后最致命的软肋处!那里只有少量疲惫的老弱士卒,猝不及防!
一面不起眼的、甚至略显残破的齐军副旗猛然在那个方向竖起!那破旧的旗帜在狂风中猛烈舒展,仿佛某种沉寂的力量被骤然唤醒!号角陡然转换成凄厉决绝的高亢尖啸,直冲九霄!早已按捺多时,杀意沸腾的精锐齐军如同出闸的嗜血猛兽,在为首几员骁将的嘶吼带领下,踏着战友的尸骸,以无可阻挡的锋锐之态狠狠楔入秦军阵列最脆弱的节点!
整个秦军的右翼霎时如同被一柄烧红的尖刀刺入的滚烫牛油,开始剧烈地抽搐、扭曲、崩溃!雪崩效应瞬息蔓延!
樗里疾的脸色瞬间失去全部血色:“诈也!诈也!廉垣误我!”他手中令旗拼命向崩溃点摇动,但一切都晚了。整个右翼的瓦解就像第一块崩塌的雪山巨石,瞬间引发了铺天盖地的灾难连锁反应!
“败了!败了!”恐惧的呼喊如同瘟疫在秦军中疯狂传播,无论将领如何厉声弹压都无济于事。
齐军的中军主力如同熔炉中煅烧的剑胚,在巨大的压力下非但没有碎裂,反而随着侧翼那支奇兵的突破而爆发出震天撼地的咆哮!他们彻底放弃防御,形成锋矢锐形,不顾一切地向前突击!玄色大旗终于冲破了秦军中军最后的防线!
兵败如山倒!黑色的潮水席卷着不可阻挡的颓势向西方败退。兵车倾覆,旗帜被踏进泥泞,兵卒哭号奔逃。溃散的马蹄踏碎了泥土中的残肢断臂。原野上尸横遍野,血色让秋日的野草呈现出一种浓烈而狰狞的深褐。
桑丘城残缺的城楼上,齐军的玄龙旗缓缓升起,尽管布满烟熏火燎的痕迹,却在风中用力招展,如同一个巨大的惊叹号,钉在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之上。城外巨大的战场上,残余的硝烟和血腥气息浓烈得令人窒息。一片狼藉中,齐军士卒们开始搜寻幸存的袍泽,沉闷的呻唤和呼喊此起彼伏。
一辆破损的战车旁,匡章半跪在泥泞里。臂上的孝带早已染透血浆和尘土,颜色难以分辨。一个断了腿的年轻齐卒被他扶起,靠在车辕上。“将军……”年轻的士卒声音微弱,满是尘土的脸上因疼痛而扭曲。
匡章从自己水囊中倒出些浑浊的水,润湿布条,默不作声地轻轻擦去伤卒脸上凝结的血泥。他脸上没有胜者的喜悦,只有无边的疲惫和一种深渊般的悲悯。他的目光望向西方——那是秦军溃退的方向,更是他父柩孤悬的故乡方向。
他缓缓站起身,面向临淄的方向,突然双手捧起一把沾染着暗红血块的腥臭战地泥土,用力高举过头顶,如同捧着最沉重的祭品。随即,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猛然跪倒!坚硬冰冷的甲片撞击着大地的瞬间,他那紧抿的嘴唇再也无法封住胸腔里的悲鸣。
他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嘶吼。
那嘶吼不是凯歌,是压抑了十五年的丧父之痛,是面对如山尸骸的无尽苍凉,是血肉熬炼之后对远方父亲亡魂的深沉告慰。声如受伤的孤狼,在空旷肃杀的血色原野上回荡开来,穿过了刚刚散尽的厮杀喧嚣,撞击在每一片残破的青铜甲胄与戈矛之上,久久不息。
冬末的凛冽如同死神的吐息,深深渗进稷下学宫的每一根雕花梁柱,更无孔不入地侵入幽深的临淄宫闱。公元前320年,临淄城内气氛压抑得如同绷紧的弓弦。年迈的威王沉疴难起,往昔那深邃如星河的眼眸已然黯淡,病痛将这具曾经驱动齐国崛起的伟岸身躯折磨得形销骨立,裹在厚重的锦衾里,轻飘得像一片枯叶。
终于,那个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灯火摇曳的深宫寝殿内,微弱起伏的气息彻底归于一片沉寂的死水。齐威王田因齐,一代东方雄主,如同他一生驾驭的雷霆风暴骤然平息,停止了呼吸。
仿佛一颗陨星击中了整座临淄城,巨大的悲恸瞬间爆发。报丧的巨钟带着毁灭般的沉闷轰响,一声接一声,撕裂了铅灰色的黎明帷幕,也沉沉撞在每一个齐人心坎。刹那之间,自恢弘宫室至最阴暗的陋巷,连绵不绝的恸哭与哀嚎如同暴起的山洪,汇聚成震撼天地的悲鸣,久久回荡在城池上空,久久不能散去。
世子田辟疆已在父亲病榻前守了不知多少日夜,当太医沉重地宣告“大行”的瞬间,他猛地跪倒在冰冷的金砖之上,发出一声压抑到极点终于决堤的嘶嚎,额头重重磕了下去,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鲜血立时蜿蜒而下,与泪水混在一处,滴落衣襟,留下更深的暗红印记。丞相田婴含泪上前一步,用力搀扶住世子剧烈颤抖的双臂,声音哽咽难言,却透着一股维系大局的沉痛力量:“主上——请节哀!国不可一日无主!” 大司徒、廷尉等一众重臣齐刷刷跪倒一片,啜泣声在空阔的殿内低沉回旋。
大丧之典由饱学儒宗公孙丑总理。齐宫内外,素白顷刻吞噬了所有繁华。孝麻如森森积雪覆盖每一处翘角飞檐,巨大的玄色幡旗在高处无声低垂,恍如道道凝固的血痕,在凛冽的寒风中岿然不动。无数白灯悬挂,将巍峨的宫阙映照得如同巨大的幽灵城堡。
停灵大殿设在威王生前处理军国要务的德阳正殿。十二人方能合抱的巍峨楠木巨棺横陈大殿中央,漆成深沉的玄色,上面用金粉描绘着周室典章的日月星辰、河山祥瑞图纹。棺身周围,象征威王生前功业的礼器庄重摆放:徐州相王时魏惠王献上的黑玉圭笏置于头部,温润的光泽流转如昔;桑丘之战斩获秦将、纹饰狞厉的青铜宽剑斜置胸腹上方,寒气刺骨;一只磨损得发亮的简牍被细心压在一只铜剑之下——那是当年淳于髡讽谏威王沉湎夜宴时的上疏拓本,“酒极则乱”的墨字力透骨简,清晰如新。
世子辟疆麻衣胜雪,斩衰之重压在他尚显单薄的肩头。他几乎日夜不离巨棺左右。夜深时,唯有棺前那对巨大的铜鹤烛台泪流成河,他独自跪在冰冷刺骨的金砖上,一遍遍将清冽的酹酒浇于棺前青石槽中,再一遍遍用额头触碰那坚硬冰冷的石面。每一次俯首下去,都能感觉到那沉重的楠木深处,父亲生前那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威严、那洞察人心的炯然目光,如同实质般沉沉压来。
“父王……”他喃喃自语,目光掠过停棺上方垂落的华盖,“儿臣……接得下这山河万钧之重吗?”指尖触摸到棺椁侧面冰冷的浮雕蟠龙纹路时,指尖无意识地停留在龙头下那行铭刻:“徐州肇王,魏韩与盟。后元元年冬月”……那一刻,一种无法言喻的宏大命运感与无边的孤独像冰海寒潮涌来,几乎将他冻僵。
数日间,各国使臣奔集临淄,车马填塞了通往宫门的大道。庞大的吊唁队伍如同沉重的铅流缓缓蠕动,车声辚辚碾过人心。赵侯、楚使、韩使……乃至宿敌魏国的新君,皆派重臣亲临。昔日曾参与徐州相王的魏使须发尽白,凝视着那巨大的玄棺,步履蹒跚行礼时,竟至泣不成声。
秦王使节车驾抵达齐宫宣诏阙门下。宣诏毕,谒者引路。秦王使节是个身材高大、目光深沉如渊的紫面文臣。他按例献上丰厚赙仪,神情肃穆中透着刻意的矜持。世子辟疆身着斩衰,面色苍白如纸,形容憔悴不堪,但仍挺身立于殿首接受吊唁。秦国使臣依礼拜讫,略一沉吟,口中吐出的话却如同精心打磨的冰锥:
“外臣尝闻先王威烈,桑丘一役,力阻我王东进之路,诚乃当世雄杰也!惜乎!天不假年,痛失英主!惟望世子继先王之志——”他刻意停顿片刻,环视齐国君臣压抑的悲痛神情,才继续说道,“安守东隅,善保宗庙,毋使威烈之名付诸流水,则秦齐幸甚,天下幸甚!”话中藏刀,绵里裹针。
殿内空气骤然冻结。齐国群臣脸色顿变,世子辟疆眼中血丝迸现,身子难以抑制地微微晃动。一旁侍立的丞相田婴厉芒乍闪,正欲出言斥责,却被世子一个死死压住的手势逼住。世子辟疆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凛冽的秦腔连同刻骨的恨意一同压入肺腑深处。他眼神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利剑,直刺那秦国使臣的眼底,斩钉截铁的声音带着强行镇压的颤抖穿透死寂的大殿,带着冰凌刮擦般的声响:
“寡人承国,自当惕厉朝夕!东隅之地,乃我先祖披荆斩棘所辟,一草一木、一水一土!凡侵之者,纵蹈火海,决以戈矛相迎!此心昭昭——天人共鉴!”每一个字都如同砸落的重锤,敲在人心之上。
秦国使臣紫面之下掠过一丝极难觉察的波澜,终于无言以对,略躬一揖,退入列国使臣之中,如同毒蛇藏身于幽暗草丛。
出殡之日终于来临。铅云低垂,朔风如同裹挟着万千刀锋。整个临淄城凝固在了无边无际的白色海洋里。城门大开,自宫阙至最外郭的每一级台阶、每一条街巷、每一处闾阎的十字路口,人潮跪伏如同波涛。素白的孝幡铺天盖地,在凄厉的风啸中翻滚如银浪。
正午时分,一声裂天的巨大号炮轰鸣!沉重的德阳宫正门轰然洞开!万籁俱寂,连风都在这一刻凝滞。在沉重如闷雷的丧鼓节奏中,巨大的玄棺缓缓移出宫门!棺身之前,世子辟疆手持缠满白色麻索的青铜引魂幡引路。他步履沉稳,腰背挺直如剑,承受着整个齐国的重量与注视。两侧八八六十四名彪形力士,身着白色紧身麻衣,筋肉如同铁铸般贲张,号子低沉如龙吟,整齐划一地托举着厚重的楠木棺椁。巨大的棺木在纯白人群的托举下移动,像一艘行驶在雪海银波间的庄严巨舟。
棺木行处,哭声骤然拔高,撕心裂肺!匍匐在道旁的士庶如同被巨大痛苦收割的麦浪,前仆后继地悲号叩首!祭奠的纸灰漫天飘舞,如同被风吹散的黑色魂魄,纷纷扬扬,遮蔽了半个天空。整座临淄城弥漫的悲伤已经浓稠得令人窒息。
梓宫被安置在十六匹周身乌黑如墨、配着纯白饰物的神骏骏马拉动的巨大灵车之中。世子辟疆登车扶辕而立,手捧引魂旒旌。引魂旌在狂风中剧烈抖动,仿佛招引着远行的英灵。
灵车之后,浩荡的王室仪仗次第启动:无数青桐色、描金绘彩的灵幡随风发出簌簌低语,恍如鬼神呜咽;百辆素车驮负着沉甸甸的明器,金银礼器在车中颠簸中闪烁着冰冷沉重的光泽;高大的方相氏神像狰狞舞动;手持竹笏、全身素绢、口中吟哦不绝的礼生方阵……队伍绵延数里,如一条缓慢爬行的白色巨龙,在万民哀哭的海洋中蜿蜒前行。
灵车行至齐宫外西郭门时,城门洞前跪满了自发前来的稷下学子。为首者白发苍苍,正是大儒淳于髡。他抬起满是褶皱的脸,泪痕纵横如同干涸河床。他颤巍巍地引颈高呼:“先王——”声音苍老却穿透人海,“明四宝之辉,拒独王之虚!兴学宫于稷下,纳万言于涓滴!使天下士子得闻大道于一隅!吾辈——何以为报?!”悲声未尽,身后无数儒生士子再也无法克制,匍匐于冰冷的夯土道上泣血叩首,额上沾染了祭奠洒落的香灰尘土,一片殷红浑浊。“吾王!”“吾王!”之呼,声震数里,汇入铺天盖地的哭海,激起更汹涌的哀恸波澜。
送葬的行列沉重地蠕动至临淄东郊的牛山。这里是历代齐侯安息之处。依山开凿的巨大圹穴早已完工,幽深得仿佛直通九泉。圹穴之外广设神道,两边赫然矗立着七十二对玄石雕刻的文武侍臣、虎豹象兽,皆作俯首恭送状,神态肃穆悲戚。
最令人目眩的是圹穴之内。黄肠题凑,柏木垒叠出巨大的内椁空间。穴壁镶满玉片,顶部以金箔绘出日月星河图卷,即便在阴郁的送葬天光下依然流淌着迷离光晕。巨大玄棺安置于玄玉雕刻的高台之上,台上遍铺晶莹如雪的丝帛。随葬器物如同星辰般填塞着椁室:九鼎八簋列于前,金壶玉瓒、犀角象牙环绕四周,无数精雕细琢的玉石、彩陶、竹木礼器……一层层堆积如山,珠光宝气混杂着尘土气息,将整个地宫映照得如同传说中的九霄宝库。
世子辟疆最后一次走近那巨大棺木。寒风夹着雪粒吹打着所有人麻木的脸颊。他从怀中取出一件小巧物件,犹豫了片刻。那是一只残破的泥陶响哨,已被摩挲得油亮光滑。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高大威严的男人蹲下身,笑着将它放在一个小男孩掌心,然后手把手教会他吹出第一声响亮的哨音……世子将这只小小的陶哨轻轻放在棺头,紧挨着那枚冰冷的徐州相王玉圭。他闭上眼,嘴唇无声地动了一下,然后深深拜伏于地。
“入椁——!”公孙丑苍凉如青铜裂帛的嗓音高高扬起,拖曳着无边的肃穆。
沉重的封石如同巨兽垂落的眼帘,一块一块在号角与呜咽声中缓慢地落下,严丝合缝地合拢。棺柩连同那深藏其下的辉煌、荣耀与不为人知的脆弱温情,一起隐入大地永恒的冰冷与幽暗。最后一方镇魂玄璧嵌入预留的槽口时,整个大地如同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雪终于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白色的天地间,世子田辟疆立于万墓之上的高台,雪落满了他麻衣的头冠。他俯视着脚下无声跪伏在风雪中的文武卿士、各国使臣、万千黎民,如同俯瞰着辽阔苍茫却又沉甸甸的未来。雪越来越大,簌簌落在牛山满坡如林的石俑甲胄与石兽脊背上,天地一片缟素,唯有山间飘荡的雪沫,像逝去先王那永远也无法再追回的英魂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