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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华夏英雄谱 > 第227章 齐王的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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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国都城临淄的天空被暮云涂抹成一片黯淡的赤金色,那是即将沉入西方的、巨大日轮留下的最后印记。层层叠叠的宫阙飞檐,带着兽首的狰狞曲线,静默地伸向这即将被夜色吞噬的天空。宫闱深处,雕琢精细的蟠螭纹青铜灯盏次第燃起,暖黄的光晕撕不开四周沉重的暮色,反而将齐王田辟疆那张端坐着的脸庞映照得棱角分明,半明半暗。

齐国的疆域图在他面前铺开,由细腻洁白的生绢织就,上面墨线勾出的山川河流,如同凝固的血管脉络。一个醒目的红漆印记悬在不远处的西方,那是函谷关,秦地锁钥。

“秦,”田辟疆的指尖缓缓敲在地图上那个象征秦国的黑色区域边缘,指关节略嫌粗大,敲击间发出沉闷的响声,“日见贪饕,噬骨吸髓。如豺狼伏于卧榻之侧,寡人寝不安席。”

殿角的阴影里,一个身影悄然移动。陈轸,一身无纹的玄色深衣,步履轻柔得像是拂过地面的微尘。他走到灯影可及之处,面上无太多表情,嗓音带着一种刻意磨去了棱角的温润:“大王所虑极是。然暴秦之力,非一城一国可制衡。”

他亦步亦趋,轻巧地靠上前来,指尖谨慎地绕过那些标注着兵戈标记的绢帛边缘,点在韩、赵、魏三处:“三晋之地,尤若累卵之鸡子,首当其冲。秦人之狼顾鹰视,其心昭然——其利爪之下,先碎之者必是三晋!”他微微一顿,目光抬起,扫过齐王沉静的侧脸,那深沉眼神中蕴含的锐利光芒似能穿透人心,“合纵之势,非只为援救,实是求存之本。若三晋倾覆,齐之门户,顿开于强秦铁蹄之前矣。”

田辟疆并未侧目去看他,浓眉下的眼瞳依旧专注地凝视着地图。良久,一声低低的、意义不明的哼鸣从他鼻腔深处逸出。他没有否定,便是肯定。“三晋……”他齿间轻磨着这两个字,舌尖带出一丝轻蔑又玩味的尾音,“赵与魏,其境横亘齐西,诚为我齐国前驱之壁垒。然此二国,何尝非寡人榻旁之卧虎?若待其伤筋动骨之时……”话音至此便戛然而止,他的指尖不动声色地从三晋区域上轻轻滑过,掠向南方那一片辽阔的“楚”字。

“楚,大国也,”田辟疆的指腹在“楚”字上按了按,“怀王……雄否?寡人不敢断言。然其欲争中原之心,野草燎原。可引之为援。”他唇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带着运筹帷幄的了然,“五国共击,函谷关前旗帜蔽日,纵使那虎狼之秦,也必暂缩其爪牙!”

他的手掌猛然合拢,指节发出轻微的脆响,犹如猛兽锁喉。一室灯火在他决断的手势中急遽跳跃摇曳了一瞬。

巨大的临淄城门发出沉重的呻吟,向两侧敞开。风猎猎吹拂着使团队伍前高举的、绣着青色玄鸟图腾的旌旗。青铜车轴碾过宽阔坚实的夯土大道,向着苍茫的北方、西方、南方依次驶去。车轮滚滚,伴随着马蹄踏落大地激扬而起的阵阵黄尘,渐渐融入远处的烟霭之中。

冬去春来。函谷关前的平原,广袤一如以往,却因骤然涌现的庞大军营而剧烈地改变着面貌。象征着韩、赵、魏、楚、齐五国的旌旗在初春潮湿而带着寒意的风里扑卷翻飞,密密麻麻排开至视野的尽头。甲胄鳞片碰撞的低沉嗡鸣响彻旷野,如沉雷般隐隐在地表滚动。

齐军的营盘扎得格外靠后,却异常高大坚固,以粗壮的松木围栏圈起,宛如一座临时的铜墙铁壁。营门处当值的两名持戟武士身形精悍笔直,黝黑脸庞上的目光冷冽如霜刃,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寒意。一辆装饰奢华的楚王车驾远远驶近,金黄的流苏在风中摆动,最终被迫停驻在距离营门尚有数十丈的地方。一名楚国使者从驭者位置探出身子,朗声报出自己的身份,声音穿透风沙:“吾等奉楚王令,面呈军情予田婴将军,请通禀!”声音虽嘹亮,却被风卷得散开。

齐营辕门后,一名身披重铠的队率大步踏前,面容古板如同铁铸:“将军有令,大军整备攻城,事体繁巨,暂不受访。使者请回!”话语干脆利落,硬邦邦如同磐石落地,毫无半点商量的余地。使者张口欲言,队率已冷硬地转身归位,厚重的营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中缓缓闭合,将楚国使者和他那华美的车驾隔绝在外,只剩下空旷原野上呜咽的风声。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逐渐浸染临淄王宫的每一个角落。田辟疆独自踞坐于高台之上,手指不断抚摸着面前几案上一只温润的玉杯。案头,刚刚送抵不久的简牍散乱地叠放着。田婴肃立阶下,微垂着头颅,鬓角几缕花白的发丝被烛光映照着格外清晰,沉稳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赵军主力尽出,陷于函谷关东侧隘口,数日鏖战,已显疲态。魏军则于西侧强攻秦壁,伤亡惨重,折损近半。连日急报如雪片纷至。”

“损其半……”田辟疆重复着这几个字,唇边那丝笑意逐渐扩大,化作毫不掩饰的嘲弄,“魏罃老儿那点家底,经得起如此血洗?还有赵雍,锐气虽盛,此番怕也要磨去几根爪子。”他抬手,宽大的袍袖在灯影里拂过一道风,掠过地图上“观泽”两个小字。“寡人记得此地,赵魏边境……”他声音放低,带着一种野兽嗅到猎物血气的隐秘兴奋,“田忌?”

“末将在!”殿角阴影里,一个高大如山的身影应声踏出半步,身上的山纹皮甲随着动作发出沉闷皮革摩擦声。他腰悬阔刃重剑,面容在跳跃灯影中呈现出粗砺如岩石的轮廓线条,眼神沉静得如同深潭下凝固的冰。

“速遣精骑,选锋锐之士。”田辟疆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取道濮水之阴,疾趋观泽!待赵、魏兵马疲敝、阵势散乱之际……”

他缓缓起身,踱至田忌身前,目光如冷峻鹰隼死死盯住对方的眼睛,几乎一字一顿地从齿缝中挤出最后的命令:“务必……击其要害!取其溃军!”那声音中蕴藏的阴鸷与铁血杀意陡然爆发,仿佛骤然降低了高台上的温度。

田忌魁伟如山般的身躯猛然绷紧挺直,像是一张弓骤然拉满,他抱拳躬身,胸膛中低吼出的声音如同巨石相撞:“田忌领命!必为我王开疆拓土!”

马蹄裹着粗布以消声响,如无声的鬼魅穿过齐国西北方向的密林与丘陵间曲折隐秘的小道。数日后,赵魏边境的观泽地界上空,弥漫着令人心神不宁的寂静。

此处原野开阔,稀落的荒草在风中显出萧瑟景象。低洼处尚残存着未干涸的薄薄积水,在下午斜阳的照射下,反射着粼粼刺目却令人不适的碎光。视野尽头可见散落的赵国青色旗帜和魏国厚重的玄旗,它们有些歪斜地垂挂,显然士兵已疲惫不堪。营寨依稀有简陋的矮垒,士兵们蜷坐其中,兵器随意放置身边。

极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函谷关方向微弱的战鼓和喊杀声,如同疲惫的叹息。疲惫的气息渗入空气的每一个缝隙。几个隶属于赵军的轻车随意地停在一处小土坡后,驭手靠着车轮打盹,战马松开了嚼子,低头啃啮着干硬的草根。

“娘的,”一个粗壮的赵军裨将往嘴里塞了一大块干硬的麦饼,腮帮子鼓动,含糊地咒骂着,铜护臂撞击着胸甲发出闷响,“魏人攻了西壁七八天,连根毛都没啃下来,反被打得跟龟孙似的!我们顶在东口,秦军的硬弩……那简直是他娘的穿云箭!再这么填下去,老子的兵都快变成秦军的活靶子……”他用力咽下干涩的饼渣,喉咙里发出吞咽的干涸声响。

突然,风好像陡然大了一下。裨将似乎警觉地抬起了头,浑浊的眼中映出天际尽头一抹异样的暗沉。不是乌云,那暗沉在快速移动、扩展,压向地平线。

闷雷?不,这声音不对!

那声音低沉而绵密,越来越重,敲打着大地,也沉沉地敲进每个赵国士兵正在松懈的心脏深处。起初像是遥远地方爆发的闷雷,滚滚而来,紧接着变得如同庞大的磨盘碾过大地,声音沉重而蛮横。疲惫的赵军士兵茫然抬头张望,不知发生了什么。那粗壮裨将口中的麦饼尚未嚼完却已骤然停止动作,浑浊的瞳孔因恐惧瞬间收缩成两点。

土坡地平线上,那急速滚动的“乌云”骤然崩碎了轮廓,如同蓄积已久的黑色狂潮轰然决堤!没有呼号呐喊,没有令旗指示,唯有无数翻飞的马蹄踏碎了视野尽头的寂静原野!黑色的浪潮无声地倾泻而下,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那是成百上千沉默的齐国锐士!他们身覆黑甲,铁兜鍪下的面孔冷硬得如同石刻,长戈冰冷的锋刃在奔涌向前时稳稳前指,划破沉闷的空气。最前排的骑士俯身马背,手中强弓拉满,锐利的箭镞在黄昏中闪烁着致命的寒芒。

那粗壮的裨将喉咙中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鸣,因惊骇而扭曲的脸庞上沾满了刚才咀嚼时残留的麦饼渣滓,黏在胡须和嘴角。“齐……齐?”他声音颤抖破碎,如同破烂的风箱,“是齐军!!结阵!迎敌——”最后两个字用尽气力嘶吼出来,尖锐凄厉地撕破了笼罩战场的死寂。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尖锐急促的号角仿佛撕裂锦帛的声音才仓促地响起,带着惊恐,完全变了调子。

“咻——咻——咻——!”

利啸破空!第一波齐军锋矢离弦飞出,乌沉沉的箭雨如同死神提前洒下的暴雨,瞬间倾泻而至,将前方几辆来不及调转方向的轻车笼罩其中!惨叫声瞬间爆发出来,驭手和士卒如同被镰刀收割的麦杆,颓然栽倒。一支粗长的破甲重箭带着雷霆万钧之势,“镗!”地一声爆响,狠狠扎进方才那裨将身侧的轻车车厢厚重木质车壁上,箭杆深没进去,巨大的冲力使得整辆车厢猛地震颤,车体结构发出刺耳的呻吟,几近破裂。碎木屑和车上所载的部分辎重被震得四处飞溅。

“轰隆隆——!”

田忌所率最前列的、以厚重皮甲防护的战马如披着铁甲的山峦般猛烈撞击上来!粗壮车辕木在他们狂暴的冲力下应声碎裂!木屑与金属残片随着冲击的巨响四散爆开!沉重的冲车如同巨锤碾压。田忌一马当先,巨斧劈下,撕裂空气的沉闷声响后,一辆赵军战车的主轴在巨大的力量下应声迸裂。木屑纷飞,整辆战车重心瞬间失衡,如同一只受伤的巨兽痛苦地倾斜,沉重的厢体带着车轮“轰隆”一声倾覆侧翻,里面还活着的士兵被带着青铜兽面纹饰的沉重车体死死压住,只传出几声微弱而窒息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碎裂的“喀嚓”声。

“稳住!稳住矛阵!”远处传来魏军将领带着焦灼和颤抖的嘶吼。他眼睁睁看着黑色铁流像烧热的刀子切入凝固的油脂,轻易地切入仓促聚拢起来的赵军阵列。魏国阵地亦被波及,已有小股齐军精骑凶狠地穿插进来,肆意践踏切割着本就士气低落、猝不及防的魏国散兵。魏将的喊叫声在巨大的喧嚣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更引发了士兵更大的恐慌。

“挡住他们!顶住!”又有赵国将官声音嘶哑地吼叫起来,试图稳住摇摇欲坠的防线。

田忌根本无暇理会那声音来自何方。他全身浴血,巨斧每一次劈砍都挟带风雷之势,沉重的刃口所到之处,兵器碎裂,肢体横飞,没有一合之将!他如同黑色风暴的核心,直扑向一面在混乱中仍强自挺立的赵国帅旗!护旗的校尉挺矛直刺,田忌却连闪避的动作都欠奉,只将巨斧横抡,带起刺耳的厉啸。只听一声让人心悸的金属割裂皮革与骨骼的沉闷声响,那赵军校尉胸膛豁开一道巨大裂口,连惨呼都来不及,整个上半身几乎被劈成两半。帅旗,连同那惨不忍睹的尸身,轰然倒塌!田忌的铁蹄毫不迟疑地踏过那染血的旗帜,留下泥泞中一个深陷的马蹄印记。

“降!”齐军声嘶力竭的吼声如同海啸席卷战场。“降者不杀!降者不杀!”

绝望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至所有仍在抵抗的赵魏士卒的心头。兵器坠地的“哐当”声此起彼伏,零星的反抗眨眼熄灭。血腥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在黄昏的观泽原野上弥散,粘稠得令人窒息。夕阳吝啬的余晖斜斜地投下,将满地狼藉和流淌的暗红色血液镀上一层不祥的暗金光泽。

田辟疆稳稳地坐在高台的王座之上。巨大的青铜灯树在他身侧炽烈燃烧,吞吐着明晃晃的火舌,发出轻微的油脂燃烧爆裂的“噼啪”声,蒸腾起的烟带着一股特殊的香料气息,将他的脸映照在一圈摇动光晕里。殿外阶下,泥水淋漓、血迹已凝成暗褐色斑块的军报被卫士恭敬地捧上殿阶。内侍接过,趋步奉至齐王案前。

田辟疆抬手,手指拂过冰冷的简牍边缘,那木头的粗糙感带着远方战场特有的气息。他低头凝望着那上面的每一个划刻清晰的墨字,目光逐字扫过“斩首逾万”、“得甲车三百”、“溃卒四散”、“魏上党、赵河东空虚……”

一丝微不可查的满意痕迹,终于爬上他紧抿的唇角。灯影将他的身形投在身后的巨幅彩绘壁画上,壁画中的先王图腾俯瞰着他,那古老的玄鸟张开的翅翼随着烛火闪动仿佛在微微翕动。

“好一个‘溃卒四散’!” 田辟疆徐徐抬起头,眼角微扬,低沉的声音在空旷殿宇中碰撞着回响起来,终于打破了殿中令人屏息的沉寂。那声音里有猎手得偿夙愿的满足,“经此一溃,三晋元气大伤,河西、河东,犹如熟透的鲜果落地,寡人俯拾即是!”他手掌重重按在简牍之上,用力之深指节泛白,又缓缓松开,像是攫取又放下,“田忌不负寡人!”

殿门被无声推开一条缝隙。田婴身披一袭玄色朝服,步履沉稳无声地步入殿中,在灯火映照下停住,衣袂上沾染着殿外春夜的薄露湿气。他抬眼望向王座,目光从田辟疆尚带着几分炽热的眼睛转到那已然合拢、只余冰冷边框的军报简牍,眉心几不可察地拧了一下。

田辟疆脸上的笑意陡然一收,如同阳光被乌云遮蔽。“令尹有本?”他声音沉沉,方才那点得意瞬间被威严与不悦取代。殿内空气随之变得凝重了几分。

田婴并未躬身,只抬起苍老但依旧清明的眼睛,直视着齐王:“老臣愚钝,观今日函谷关外传书,赵魏之军损折惨重,然秦函谷关壁,却岿然未动分毫。”

他话语一顿,烛火映在他脸上,映出深深的忧虑纹路:“秦人未伤筋骨,而我齐国却骤然毁盟,背刺友邦于观泽。天下皆曰齐诡诈无信!”字字句句,带着沉重的忧虑和直白的责问,“五国之纵,瓦解于弹指之间!三晋视我为仇寇!”

“仇寇?”田辟疆眼中陡然迸出凌厉精光,如同被触怒的猛虎。方才那点满意荡然无存。“笑话!今日赵魏流血于函谷关下,明日流血的或许便是寡人!”他身体微微前倾,庞大的阴影笼罩了案几,“天下大争,唯利是图!何为信?何为义?城垣坚固,兵甲锋锐,那才是齐的信义!”声音在殿宇的四壁震荡,惊得青铜灯树上的焰火猛地一跳。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平息胸中骤然升腾的怒气,重新倚靠回铺着锦绣的王座深处,手指却无意识地再次敲击起冰冷的简牍,发出“笃笃”的轻响,一下下都打在沉重的气氛中。“至于未来……”他语速放慢,每个字都像冰珠般落下,“赵雍、魏罃那两块滚刀肉眼下或许会龇牙,然他等腹背之创尚未愈合,何有余力向东张牙舞爪?”他脸上终于又浮现出那种老谋深算的掌控之感,“函谷关外狼烟未散,他们终将懂得……”他顿了顿,带着冷酷的笃定,“与寡人为敌,不如借寡人之势。重利在前,何仇不可解?”

田婴的嘴唇翕动了一下,还想再说什么,喉头无声地滚动两下,最终却只是深深地垂下头去。那额角垂落的花白发丝微微颤动,映照着跳跃的烛火,将一片无声的、苍凉的阴影投在他布满皱纹的额头之上。

齐国王宫的花园里,初夏的水汽与花香缠绵地混合着。楚王使者屈晃宽大的玄色袍袖拂过花枝,上面繁复的云鸟纹饰在斑驳的树影下忽明忽暗。他声音清朗,带着特有的楚地语调起伏:“秦人贪暴,张仪狡诈,欺辱我楚,诈割商於之地!此仇不解,大王寤寐难安!”他双手恭敬地捧起一份由锦帛层层包裹的卷轴,“今我国发大兵,三闾大夫引九军锐士,志在夺回故土!此乃结盟御秦之契,敢请齐王共襄盛举!”他将卷轴高举过顶,呈递上前。

田辟疆在锦榻上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身旁两名宫婢手持孔雀羽扇,轻盈地为他送来凉风。他接过内侍奉上的帛书,却不急于展开,手指随意地在卷轴光滑的表面摩挲着,目光投向屈晃身后那些身披厚重犀皮甲胄、身形高大雄健的楚国侍卫,他们腰间的重剑比齐制佩剑更为长大笨重,却隐隐散发出凶悍的气势。

“三闾大夫统九军……好大的气魄!”田辟疆终于开口,带着几分玩味的赞叹,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冷静算计,“秦之虎狼,单凭楚之利牙,尚欠火候。”他缓缓展开帛书,眼神掠过上面工整的墨字,“韩、魏?寡人听说张仪奔走不辍,此二国恐有附骥于秦之意。”他抬起眼,目光如电般锁住屈晃,“若齐、楚合纵,东西呼应,当使暴秦爪缩腹缩!寡人,”他手指在榻侧的玉几上轻轻一叩,“许你三师之锐!”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在花木间回荡。树影婆娑,羽扇搅动微风,花香浮动间,隐藏着千军万马涌动的暗流。

初夏正午的阳光毒辣地炙烤着淮北平原,连地平线上蒸腾起朦胧的热气,使得一切景象都轻微扭曲。一支庞大的车队如同缓慢挪动的钢铁洪流,在平原上碾出深深的辙印。象征着楚国的巨大黑旗与象征齐国的青色玄鸟旗帜在酷热的风中艰难地翻滚着,偶尔发出布帛破裂的“嘶啦”声。数千身披重甲、手持长戟大盾的齐国精锐步卒护卫着这支庞大的队伍,他们在毒日下艰难跋涉,甲叶反射着白晃晃的光,刺得人眼晕,兵器撞击的叮当声响与沉重的脚步声交织,混浊的汗水顺着士兵古铜色的额头流下,在他们饱经风霜的脸颊上冲出深浅不一的沟壑。

车轮声单调地在原野上回响,夹杂着兵甲相撞的叮当声,一片沉闷枯燥。车驾内,田辟疆闭目养神,眉头却不易察觉地微蹙。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在车驾外戛然勒停。

“大王!”一个清晰的声音穿透厚实的车壁,是齐国派往楚军大营的传令斥候,“楚军急报!”

田辟疆猛地睁开眼,眼底再无半点慵懒,目光锐利如刀。他抬手掀开一小部分车帘,灼人的光线夹杂着黄土的腥气涌入,他半眯着眼,看向跪伏在车驾旁的骑士。

斥候满面尘土,声音因疲惫而沙哑:“曲沃前方!楚国三闾大夫所部主力已与秦将疾(樗里疾)之先锋于城外狭道遭遇,激战正酣!然秦军势大,筑垒固守,楚军连日强攻未果,伤亡颇重!楚将请求我……我军从东翼策应突进!”

“突进?”田辟疆冷哼一声,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就洞悉一切,“寡人远道而来,人马疲惫不堪。再者,秦军壁垒坚固,冒进强攻,岂不是以卵击石?”他透过掀起的那道细缝,望向前方隐约可见的、被黄尘和烟尘笼罩的地平线,“回报三闾大夫:就说……寡人之师,只可策应威慑,不可轻动!”他放下车帘,光线被隔绝,车驾内瞬间恢复了之前的昏暗与沉静,“传令各部,放缓行速,就地修整!”命令干脆利落,不带丝毫犹疑。

淮北的夏风依旧灼热刺人。

数日后,楚军大营深处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楚国传令兵不顾一切地冲进帅帐区域,朝着田辟疆临时驻扎的区域飞奔而来,声音里带着绝望的颤抖:“大王!景翠将军急报!秦韩魏联军……秦韩魏联军主力竟悄然绕行,已猛扑曲沃侧背!”他脸上沾满黑灰,像是刚从火场中钻出,“曲沃……曲沃楚军营盘被袭,后军辎重几乎全毁!前方强攻的将士失去后援,死伤惨重啊!”

“哦?”田辟疆刚刚接过内侍递来的湿润布巾拭脸,动作猛地一顿。他沉默地擦拭完手,随手将布巾扔回铜盆中,溅起细小的水花。“情势如何?楚军……顶得住否?”声音异常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在问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传令兵几乎要哭出来:“顶不住了!秦军锐士穿凿营垒如摧枯拉朽!我家将军……景翠将军亲率中军死战方得稳住阵脚,但……但西翼已被撕裂!死的人……堆成了山!”他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沾染黄泥的额头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大王!求齐国大军火速驰援侧背!曲沃危在旦夕!”

田辟疆缓缓走到临时营帐门口,掀开沉重的牛皮帐帘。远处,曲沃方向的天际被一股浓重的黑烟涂抹得污浊不堪,如同恶兽吐出的毒瘴。隐隐的喊杀与兵戈撞击声随风飘来,时断时续,带着末路的凄厉。他静静伫立片刻,眯着眼感受着风中的杀伐气息,才缓缓转身:“传寡人令,前军轻车千乘、选锋锐骑两千——”他声音不高,清晰地传达着每一个字,“直插曲沃秦军侧翼壁垒!余部……”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帐外肃立、如同岩石般纹丝不动的齐军将校,“结阵,严密监视韩魏动向!无寡人令箭,不得妄动一兵一卒!”那最后一句,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齐国的千乘轻车,由坚硬的木材与青铜框架拼合而成,每一辆车厢的厢壁外侧都铆钉着厚重的铜皮作为防护,车辕前伸出尖锐的冲撞尖角。车轮滚动,载着战鼓和射手疾驰而出!两千齐军选锋锐骑紧随其后,人披轻便牛皮甲,马身只覆要害,以极致的速度冲锋在前,带起一路狂飙的烟尘,锋利的长戟在阳光下映出死亡的寒芒。他们卷起一片土黄色的风暴,在广袤原野上划出一道笔直的、暴戾的切线。如同一柄烧得通红的短剑,迅猛而决绝地狠狠楔入正在围猎楚军的秦军侧翼!

秦军方阵正全力压向楚军帅旗所在的核心区域,将如雨的箭矢倾泻在摇摇欲坠的楚军阵列上,步兵方阵的方阵长矛密密麻麻伸出,森然如林的矛尖逼得楚军阵线不断后退压缩。谁也没料到侧翼会骤然遭遇如此暴烈致命的突袭!

“杀——!”

第一波齐军锐骑狂暴地撞碎了猝不及防的秦军弓弩手阵列!沉重的战马冲力之下,秦兵如草芥般被踏翻刺穿。长戟无情地收割生命,弯刀撕裂着单薄的皮甲。紧接其后的齐军武冲车如同不可阻挡的巨兽,轰然撞上秦军仓促组织起的薄薄盾阵!沉重坚固的冲车以不可匹敌的蛮力将木盾连带着执盾的士兵一并撞飞!巨大的冲击力让车辕上尖锐的青铜撞角深深嵌入秦军士兵血肉之躯,又轰然破阵而出。秦军原本坚不可摧、密如蚁群的侧翼瞬间凹陷进去一大块!被撞开的缺口如同狰狞的伤口,鲜血和断肢瞬间将那片大地染红,惨烈得让人无法直视。那支刚刚还如同洪流般倾泻着压迫感的秦军方阵,骤然一滞,仿佛被这迎头一记凶狠的闷棍打懵了。

混乱中,被困在核心、玄色袍甲早已被血污浸染,头盔也不知所踪的三闾大夫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猛地看向侧翼那突如其来的混乱和杀声响起的方向。他看清了那高高扬起的、在尘土与血腥中猎猎招展的青色玄鸟大旗!

一瞬,时间仿佛凝固了。旋即,他用尽残存的气力嘶声吼出,嗓音嘶哑却如同惊雷劈开战场:“援兵至矣!齐军已破贼侧翼!”这声音如同强心针,注入濒临崩溃的楚军残部心中,“随我杀出重围!夺回曲沃——!”

早已精疲力竭、只凭一口怨气撑着的楚军士卒,如同被点燃的死灰,发出了困兽般的凄厉嚎叫!他们无视了遍插在身前的秦军矛戟,顶着密集的箭雨,猛然爆发出最后的力量,顺着齐国锐骑撕开的那个血腥豁口,如同复仇的黑色怒涛,狠命地向溃乱的秦军扑去!战局在那电光石火之间,瞬间逆转!

当一面残破不堪,沾满血污和焦痕的楚国“斗”字帅旗,终于颤巍巍地插上曲沃那熏得漆黑的城头时,西方早已沉落的夕阳映照出的最后一点暗红余光,也彻底被沉沉暮色吞噬干净。整个曲沃城,连同城下那尸骸枕藉、残兵断刃遍地的巨大原野战场,都沉入了令人窒息的黑夜与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息之中。

“赢了?”田辟疆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仿佛刚刚睡醒的嘶哑,在昏暗的车驾内响起。他刚刚沐浴更衣过,披着细软的丝绸深衣,坐在弥漫着浓重草药气味的临时大帐中。屈晃坐在下首,面容憔悴得脱了形,眼眶深陷下去,如同两个阴沉的窟窿,只有那身代表身份的黑底彩绣的袍服虽布满灰土褶皱,但还保持着楚使最后的尊严。

“赖齐王神威援手,将士用命,曲沃……”屈晃的声音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异常干涩,他挣扎着想挤出一点笑容,却只牵动唇角僵硬的肌肉,“曲沃……已重回楚之版图。”

帐内只点了几处低矮的青铜小灯盏,跳跃的光芒在屈晃脸上投下浓重而游移的阴影。田辟疆隔着一段距离,目光似乎并未聚焦在屈晃身上,只投向帐壁某处虚无的点,像是穿透厚重的牛皮帐幔,看向某个未知的远方。“秦人受此重挫,岂肯善罢甘休?”他的疑问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必然的结果。

屈晃深吸一口气,强行振奋精神:“大王放心,我楚将景翠已移大军屯驻鲁、齐西南边境并韩国之南,旌旗蔽野,兵锋所向,必使秦、韩、魏三国皆不敢擅动刀兵!”言语间带着刻意夸大的气势。他随即深深躬身:“此役齐楚携手克敌,我楚国上下,感念齐王高义!日后……”

田辟疆的眼神终于动了一下,落在屈晃深深弯下的脊背上,那里显露出被汗水浸透又干涸的汗渍轮廓。他的声音平缓无波,像一泓深不见底的潭水:“邦交之谊,在于互利互赢。寡人已看到楚人之力与楚人之诺。景翠既屯驻强兵于彼处,寡人亦当……”他顿了顿,指尖缓缓捻过王袍袖口那细密华贵的玄鸟暗纹,“遣大将驻军于齐、楚之界,共御外侮!”没有过多的客套,更无“感念高义”的回应,只有再清晰不过的结盟意图和随时可以撤回的警惕姿态。

屈晃抬起头,在那昏黄摇曳的灯火中,他捕捉到田辟疆唇边一掠而过的冷硬弧度。那弧度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如同刀锋一闪,瞬间便消失无踪。

齐楚结盟的余音尚在朝堂回荡,朝臣揖让称贺的场面还未完全散去,便如同投入沸油的水珠,被一声惊怖的急报骤然打破。齐国南境的烽燧骤然点燃!那冲天的黑烟在晴朗无云的南境长空下显得无比骇人!加急军报几乎在烽烟升起的同时,以疾驰的铁蹄接力、横穿大半个齐国疆域的方式送抵临淄,信使的战马到达宫门时已经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南方边城守将的告急帛书被内侍颤抖着呈递至齐王手中。田辟疆面沉如水,展开那卷带着泥土和汗气、皱巴巴的帛书。上面墨迹淋漓而仓促,力透纸背:“……越国倾国之兵十万众,舟师由震泽起锚,蔽空而来!越王无强亲统陆师主力沿吴江北岸排山推进!前锋……前锋已抵我……艾陵要塞门户三十里外!战火……顷刻……将至!”

“十万越甲……艾陵……”田辟疆放下帛书,指关节捏得发白,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响。他踱步至巨大的疆域图前,手指从临淄向南滑过,最终重重戳在“艾陵”那个标记上,然后又死死按住图旁代表越国疆域的巨大空白,仿佛要将那一纸戳穿!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殿内每一位重臣,每一个都噤若寒蝉。空气凝固得如同金石。半晌,死寂被打破。

“越无强……”田辟疆的声音冰冷得像从极地深处传出,每一个字都凝结着无形的寒霜,“不自量力,竟敢乘寡人北方有事之隙,兴兵犯境!”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地图上那块代表越国的区域,眼神急剧闪动着,似乎要将那一片空白的地形都深深烙入脑海。他猛地抬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即刻遣使!给寡人去震泽会稽,面见越王无强!”他用力点指着地图上越国都城的标记,“告诉那个莽夫,他选错了敌人!更要让他明白——”他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轻蔑与狡狯的奇异表情,声音压低了三分,带着洞穿世情的蛊惑气息,“攻伐齐国,不过是替强秦去拔除一根眼中钉!对他而言,有何益处?”

他挥动袍袖,如同驱赶蚊蝇:“寡人倒要看看,越国这块腐朽的木头,到底能不能点起真正燎原的火焰!”

震泽之畔的越国都城会稽,空气似乎永远漂浮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湿漉漉的水汽,混杂着浓密的荷香与淤泥蒸腾的土腥气。蜿蜒的水道穿城而过,水道两侧是层层叠叠、用巨大的毛竹和木板搭建的吊脚楼,水影在上面不住地摇晃。齐使端坐于临水而筑的巨大竹轩之内,姿态沉静如湖心深水。他身着一尘不染的细麻深衣,腰间仅悬一枚墨玉珩佩,气度高华,与那些侍立轩外、身披斑驳鱼皮甲、佩戴巨大青铜双耳矛的越国武士形成巨大反差。竹帘卷起一半,水声泊泊入耳。

殿门豁然洞开,高大的越王无强大步踏进。他身形壮硕如小山,黝黑的肌肤在轩内黯淡的光线下微微泛着油亮的光泽。一身由不知名黑色猛兽皮硝制而成的战甲,表面布满粗粝疤痕般的天然纹路,显得格外凶悍。甲片的接缝处用暗红的麻绳粗犷地捆缚固定,肩头甚至缀着两枚巨大的猛兽獠牙作为装饰。他刚硬的脸庞上有着一道长长的伤疤,如同蜈蚣横亘过颧骨,随着他的步伐,一股浓烈的野兽腥膻气息扑面而来。

他大马金刀地坐到矮几后的虎皮坐垫上,镶着巨大兽眼宝石的沉重战靴随意地搁在光滑的竹地板上。他盯着齐使,眼神如饥饿的虎狼:“远来齐使,可是献降书而来?”

齐使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眼前这头愤怒的巨兽不过是孩童的恫吓。他微微一揖:“外臣此来,实为越国社稷百年之计。”

“社稷?”无强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笑,粗壮的手臂一甩,沉重的青铜臂钏撞出铿锵之声,“汝等齐人一贯口舌如刀!寡人十万雄兵已抵艾陵!何计?唯战而已!明日此时,寡人之剑必斩齐军将旗!”他猛地一拍面前矮几,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几上摆放的果盘杯盏都随之跳动了一下。水面上掠过一阵疾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

齐使终于抬眼,目光平静却深邃地迎向无强那喷火的双眼:“大王此言差矣。”声音不高,如同润物无声的细雨,“外臣斗胆一问,越国倾国之精壮,渡江击齐,胜负几何?”

无强粗重的眉毛猛地一拧,脸上横肉虬结:“寡人兵马强盛,何谓胜负?”他声音粗暴。

“纵胜,”齐使毫不退缩,语速沉稳依旧,“齐之国力,十倍于越。大王能击破艾陵,却能否穿我齐长城之险?能毁我临淄外郭,然可掘齐根基于海岱之间?”他目光灼灼,逼视着无强眼中骤然掠过的一丝犹疑,“倾尽越国血脉,不过拔除齐国!然齐亡之日,便是强秦少一心腹大患!秦人据函谷之固,收三晋之地,控天下枢机——那时节,”齐使声音陡然压低,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越国甲兵尚存几何?血沃齐地之越国,在强秦虎目之中,岂非又是一块砧板上的肥肉?大王此举,是为秦人火中取栗,为他人做嫁衣啊!”

无强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那道长疤如同活物在面颊上扭动。他鼻孔翕张,粗声喘息着,紧握的指节咯咯作响,显然内心正激烈挣扎。

“而楚则不然!”齐使敏锐地捕捉到这转瞬即逝的缝隙,声音陡然清亮起来,如同利剑出鞘,“楚怀王优柔寡断,徒拥千里之土却不知兵甲之利!其甲兵之朽钝,远逊于齐!其重镇广陵、吴越故地富庶近在咫尺!”齐使手指在虚空中一点,仿佛点在地图上的某个要害,“楚之虚弱,昭然若揭!大王试想,若十万越师回师西进,趁楚军主力被景翠远调鲁齐之际……”他脸上首次浮现出一丝极具煽动性的兴奋光芒,身体微向前倾,“渡大江!破吴城!直捣其郢都!夺回百越故土,复三江之控!那时,越王之功业,当不逊勾践!届时,天下谁敢言越弱?强秦东顾之心,亦必为越王所慑!”他的声音在轩内回荡,极具诱惑。

“夺回百越故地……”无强的目光死死盯住齐使,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悬在腰间的短斧柄,那沉重的墨绿色玉饰上刻着古老的夔龙纹路。他粗重的呼吸如同风箱般响着,脸颊上的伤疤在变幻的光影中扭动得更加明显。

“大王!”齐使的声音带着一锤定音的力量,“攻楚易,如探囊取物!利越国,雪前耻!功成垂世!大王岂有意乎?”他最后一个字落下,整个临水轩陷入一种微妙的、只有水浪轻拍堤岸声的绝对寂静之中。

无强脸上的暴戾之色一点点褪去,被另一种灼热的光芒取代。他胸膛剧烈起伏,猛地抬头,眼中迸射出比方才宣战更为炽烈的贪婪和野望,那目光似乎要喷出火来,烧穿眼前的空气!他豁然起身,身形如山岳立起,巨大的身躯在轩内投下浓重的阴影,腰间的青铜斧钺撞击兽皮甲片发出“铿”的一声脆响!

“传令!!”无强的声音嘶哑,却带着雷霆般的震撼力量,几乎要将竹制轩顶掀翻,“三军听令!西向——拔营!改道!”他用一只大手狠狠指向西北方,那是波涛汹涌的大江方向,“目标——楚国!”

水道上停泊的庞大越国舟师发出了沉闷苍凉的号角声,低沉呜咽着在潮湿的水城中弥散开来。原本直刺北方齐国腹心的越国剑锋,在无形的鬼使神差之下,于会稽城前硬生生扭折,带着贪婪和血腥的指向,悍然对准了西方的千里楚国沃野!

江南暑气最盛之时,浩渺的震泽水面蒸腾着湿热的水汽,黏滞的空气仿佛化成了无形泥沼,沉沉压在人胸口。这片辽阔水泽曾以湖光水影闻名,此时却被无数狰狞的刀枪锐气撕裂。越楚两国的主力大军在这片水域的边缘,展开了惨烈无比的绞杀。

血水如同被煮沸的大鼎,将湖水大块大块地染成赤红。被巨斧劈碎的战船碎片漂浮在污浊的血浪之中,缠结着水草与漂浮的断肢残骸。浓重的腥臭味铺天盖地,混合着垂死哀鸣、兵戈撞击的锐响和沉船倾覆的轰然巨响。

一名楚国将领在混乱不堪的战船上声嘶力竭地吼叫,声音已被绝望劈裂:“顶住!给我顶住!顶住越人!”回应他的却是一柄呼啸旋转掷来的沉重双耳飞矛!

“噗——!”飞矛瞬间穿透了将领厚实的犀甲,带着他整个人倒飞撞在船尾栏杆上!木栏应声爆碎!将领魁梧的身躯裹着鲜血滚落入沸腾的血湖之中,只留下甲板上一大片放射状泼洒的浓稠血迹和碎裂的木刺。他沉没之处,血沫激烈翻涌,又迅速被浑浊的血浪吞没。

不远处,一艘沉重的三层楼船舰首被无数支浸透火油的火箭钉满!黑烟带着恶臭的焦糊味道冲天而起!火焰贪婪地噬咬着船帆和桅杆。船上的楚军士卒如同在热锅上挣扎的蚂蚁,惨嚎声此起彼伏,不少人被烈火逼迫着跃入下面的炼狱湖水中,冒起一股青烟便无声无息地沉了下去。

越王无强身披一身被敌血浸透、变成暗红色的猛兽皮甲,狂野的须发上凝结着紫黑的粘稠血块。他独自站立在一艘巨大战舰高耸的艉楼上,宛如一头浴血的人形暴龙。他手中的巨斧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片猩红的血雾,楚人的甲胄如同纸片般被撕裂。他俯视着湖面上地狱般的景象,发出一阵狂野到极致的长啸:“痛快!痛快!楚人不过土鸡瓦狗!传令——速速凿穿他们的主阵!明日此时,寡人要进楚王郢都饮宴!”狂啸声穿透了震耳欲聋的厮杀喧哗。

震泽血战的巨大烟柱,在无强癫狂的狂笑和沉船的闷响中冲天而起,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穿透千里关山、横跨大江,抵达遥远的齐国宫阙。

临淄王宫的巨大正殿此刻如同坠入深海般寂静无声。暮色沉沉,沿着高大的窗棂爬进来,仅有的光源是田辟疆御案上一盏巨大而精美的青铜树形灯。灯树的每根枝桠顶端都跳动着烛火,像是一小捧一小捧凝固的金色火苗,它们合力将御案周围一小片区域照亮,却也使得远离灯光的宫殿深处陷入无边而沉重的黑暗。

巨大书案上,一份刚刚誊写完成、墨迹尤新、由简牍长卷连接而成的文书静静躺着。那是田婴亲手奉上的奏报,每一片竹简上都刻满了密密麻麻的齐篆小字。它们无声地记录着震泽的惊天血战:楚将折损几何,战船焚毁几何,越兵深入楚境多远……最终停留在越王无强近乎疯狂的屠戮宣言上。

田辟疆倚坐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巨大蟠龙髹漆王座中。灯树的光芒映照着他面部的轮廓,额头以下的大半脸庞却沉没在浓重的阴影里,只留下一双眼睛,被摇曳的光映照得幽深不定,像是两口望不到底的古井。他的手指,指节粗大而坚实,此刻正有一下没一下、极轻极慢地敲击着光滑冰冷的王座扶手,发出几乎难以察觉的“笃……笃……”声。

在更远的、被大片黑暗吞噬的宫殿深处,一个苍老的背影在昏暗中艰难地、迟缓地移动着。那是田婴。他脚步沉重,背脊微驼,身影被昏暗的光线扭曲拉长,仿佛背负着难以言喻的千斤重担。他没有回头去看高台上那个被孤独灯影笼罩的君王,只是缓缓挪动着脚步,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织毯上,没有声响,却又沉重得让人窒息,最终在深殿的门槛处停下,迟疑片刻,消失在殿外更深沉浓重的黑暗之中。

烛光偶尔微微跳跃一下,御案上那份墨汁如血的竹简长卷,便在瞬间被晃动的光芒映亮一角字迹,旋即又沉入王座投下的无边暗影里。案头的烛泪无声地流下、堆积、凝固,在青铜底座上化作冰冷丑陋的痕迹,宛如凝固了的、无人知晓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