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的夜色,被一把从陆地点燃的凶猛烈火粗暴地撕开。
江夏水寨以东三十里,一处依山傍水、被视为转运枢纽与侧翼屏障的陆上营垒“东山营”,此刻正深陷于炼狱般的混乱。凌统与董袭率领的千余江东精锐,其中大半是近年来被孙策收编、尤擅山地奔袭的山越悍卒,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自黑暗的密林中悄无声息地扑出。
这些山越战士,脚踩草鞋甚至赤足,在山石林木间纵跃如飞,落地无声。他们以淬毒的吹箭与锋利的短刀,精准而迅速地清除了营垒外围的所有明哨暗岗,直到最前沿的士兵已经能看清营门守卫打哈欠时露出的牙齿,警锣才被一个出来小解的荆州兵卒魂飞魄散地敲响。
“敌袭——!”凄厉的呼喊瞬间被更加狂暴的喊杀声淹没。
“破门!焚烧粮囤!一个不留!”凌统年轻的脸上满是嗜血的兴奋,手中一对精铁短戟舞动如风,率先撞入仓促集结的敌群。戟光闪过,血泉喷涌,他如尖刀般直插营垒腹地。一名荆州屯长试图组织长枪阵阻挡,凌统却身形一矮,如同灵猫般从枪杆下滑过,短戟顺势向上撩起,精准地切开对方皮甲的缝隙,带出一蓬血雨。
另一侧,身材魁梧如铁塔的董袭,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那柄特制的加长环首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呜咽声横扫而出,直接将一名持盾的荆州什长连人带盾劈飞出去。他如同人形猛兽,根本不需要什么精妙招式,纯粹以力量碾压,刀锋所向,肢体横飞,硬生生在人群中犁开一条血路,目标明确地扑向飘扬着将旗的中军大帐。
营垒内的荆州兵卒彻底乱了套。他们的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江面方向,防备着江东水军的突袭,何曾想过敌人会从被认为天险难越的崇山峻岭中杀出?许多士卒刚从睡梦中惊醒,衣甲不整,甚至找不到自己的兵器,如同无头苍蝇般在营中乱窜。偶有军官试图组织抵抗,很快便被如潮水般涌来的江东兵淹没,尤其是那些山越兵,身形矫健,惯于近身搏杀,往往三五成群,配合默契,专门针对荆州军中的军官下手,加剧了混乱。
火,成了今夜最致命的主角。凌统麾下的士兵将随身携带的火油罐奋力掷向一座座营帐和堆砌如山的草料、粮垛。火把投入,烈焰遇油即燃,轰然爆开,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燃之物,迅速连成一片。冲天的火光将整个东山营照得亮如白昼,翻滚的浓烟如同巨大的狼烟,直冲云霄,连数十里外的夏口主寨亦清晰可见。空气中弥漫着谷物、皮革燃烧的焦糊味,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
夏口主寨,旗舰楼船之上。
黄祖被亲兵急促的脚步声和舱外陡然增大的喧嚣声惊醒。他披上一件外袍,快步走到船头,只一眼,东南方向那映红半边天空的火光便让他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由睡意未消的松弛化为骇人的铁青。
“怎么回事?!东南方何处火起?!”他一把抓住身旁亲兵队正的衣襟,声音因惊怒而微微变调。
未等亲兵回答,一名浑身被烟火熏得漆黑、头盔不知丢在何处、额角还在淌血的军校,连滚带爬地冲过跳板,扑倒在黄祖脚下,声音带着哭腔和无限的恐惧:“都督!祸事了!东山营……东山营遭了江东精锐偷袭!是……是凌统和董袭那两个杀神!粮草……粮草被焚毁近半啊都督!”
“凌统?董袭?”黄祖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周瑜前次偷袭失利后,竟敢如此快卷土重来,而且还是从他最意想不到的陆路而来?随即,无边的怒火如同火山般喷发,他猛地一脚将那报信的军校踹翻在地,须发戟张,厉声咆哮:“废物!守营将领是酒囊饭袋吗?!竟能让敌军摸到营盘之下尚未察觉!巡山的哨探都死绝了吗?!本督要将他军法从事,碎尸万段!!”
他胸口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夜空中清晰可见。短暂的暴怒之后,更深沉的寒意攫住了他——周瑜此计,狠辣刁钻,分明是看准了他倚重水防,陆上戒备相对薄弱的命门!
“传令!”黄祖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声音如同淬了冰碴,“命苏飞所部水军,各船升帆起锚,加强江面巡弋,尤其是主寨正面,严防孙策主力趁乱强攻!令张硕,即刻点齐两千步卒,乘快船渡江,驰援东山营!告诉他,若是剿不尽这股江东鼠辈,提头来见!”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夏口主寨内一片人喊马嘶,紧张的气氛如同拉满的弓弦。张硕匆忙点兵,登船渡江,动作间透着仓促与不安。
然而,在这一片混乱与调兵遣将之中,黄祖的命令里,依旧下意识地、无比清晰地绕过了那个名字——甘宁。即便在此等陆路告急、急需猛将破敌的关头,他宁愿启用能力平平的张硕,也不愿动用那柄被他深深忌惮、视为“桀骜难驯”的锋利双刃剑。
……
在江夏水寨另一侧,一处相对偏僻、停泊着辅助船只与粮艘的辅助水营中,甘宁同样立于自己那艘装饰着鸟羽的座舰船头。他未着重甲,仅是一身贴合的暗色水靠,勾勒出精悍的身形。远方那映红天际的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却点不燃半分慌乱,只有一种冷静到极致的审视。
他身边几名跟随多年的老锦帆贼按捺不住,低声请战:
“头儿!看这火势,江东那群崽子这次是下了血本了!黄祖老儿肯定慌了手脚,正是咱们兄弟露脸的时候!”
“没错!咱们锦帆营的弟兄,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天天在这儿看守这些破粮船,骨头都快生锈了!真刀真枪干一场,让那帮龟孙子看看谁才是江上真龙!”
甘宁沉默着,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对伴随他征战多年的铁戟冰冷的柄身,冰凉的触感似乎能让他沸腾的血液稍稍降温。他清晰地听到了主寨方向传来的喧嚣,也接到了张硕部被调动出击的消息。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冷峭至极的弧度,那弧度里,充满了对黄祖识人不明的嘲讽,对自身处境的不甘,更有一丝被强行压制、却始终未曾熄灭的野性之火。
“建功?”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江风中,却带着铁石般的质感,“黄都督……何曾信得过咱们这身洗不掉的‘匪气’?”他顿了顿,目光依旧牢牢锁定远方那象征着混乱与杀戮的火光,语气转为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让他心腹的张将军先去碰碰钉子吧。这江夏的水,浑着呢,还没到清澈的时候。”
他非但没有像部下那样躁动请战,反而沉声下令:“传令锦帆营各船,检查弓弩,备好钩索,没有我的将令,谁敢妄动一步,军法处置!”他目光扫过麾下那些跃跃欲试的面孔,补充道,“都给老子把招子放亮点,看好戏,才刚开锣!”
他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是等待张硕狼狈败退的消息?还是等待黄祖在焦头烂额之际,不得不放下身段与猜忌,向他递出那根求援的橄榄枝?无人能从他那张冷峻的脸上读出答案。但所有熟悉他的人都清晰地感觉到,这位锦帆首领体内所蕴含的、那足以翻江倒海的恐怖力量,正如同这长江水面下汹涌澎湃的暗流,被一道无形的大坝死死拦住,只待那决堤的时机到来,便将爆发出毁灭性的能量。
江东的奇兵在陆上点燃了吞噬粮草与生命的明火,而在江夏军的内部,因猜忌与不公而积压的无形暗火,也随着这外在的刺激,燃烧得愈发炽烈逼人。周瑜的这步险棋,不仅精准地打击了黄祖的物资命脉与布防信心,更在悄无声息地加剧着其麾下本就存在的深刻裂痕。江夏的局势,因这把从背后凶猛燃起的“暗火”,变得愈发波谲云诡,危如累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