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却终究无法阻挡生命的脚步。持续了一整个冬日的枯黄草甸,被星星点点顽强钻出的嫩绿所点缀,虽然稀疏,却宣告着生机的回归。蜿蜒的河流彻底挣脱了冰层的桎梏,水量丰沛,在阳光下粼粼闪烁,欢快地奔向远方,映照着塞外愈发高远、明净的蓝天。
在距离善无县以北百余里,一处地势相对平缓、紧邻水源的河谷地带,一圈由粗大原木搭建的简易栅栏圈出了一片土地。栅栏之内,是新近平整过的硬实地面,几座匆忙建起的木屋和大小不一的帐篷错落分布,中央的空地上,一杆高大的“吕”字军旗在微风中缓缓飘扬,旗帜上的红色仿佛也为这片苍茫的土地注入了一丝不同的色彩。这里,便是由田豫主导、赵云武力保障下,设立的第一个边境榷场,名为“安北榷场”。
清晨,河谷中还弥漫着未曾散尽的薄雾,带着草叶与泥土的清新气息。榷场那扇厚重的木栅栏门外,却早已聚集起了黑压压的人群。他们大多是衣着褴褛、面色因常年风吹日晒而显得黝黑粗糙的胡人牧民,眼神中混杂着长期形成的戒备、对未知的好奇,以及一丝被生存压力逼迫出来的、小心翼翼的期盼。他们或牵着几头看起来不算肥壮的羊,或背着捆扎好的、带着原始腥味的皮货,或小心翼翼地牵着几匹鬃毛杂乱、但骨架尚可的马匹,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用低沉而快速的胡语交谈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瞟向那扇紧闭的栅栏门,以及门两侧持戟肃立、甲胄森然的汉军士兵。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与期待。
栅栏内,负责管理榷场具体事务的几名汉军文吏和精通胡语的通译早已各就各位。几张厚实的木案几拼接起来,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官制的斗、升、尺等度量衡器。旁边,是用麻袋盛放、堆叠如小山的粟米和麦子,麻袋口微微敞开,露出金黄的颗粒;更有几个半人高的陶罐,里面盛满了在熹微晨光下微微反光、晶莹雪白的盐块,那纯净的白色,对草原上缺盐的牧民而言,有着近乎致命的吸引力。
“吉时已到——开市——!”
随着一名负责治安的军侯运足中气的高声宣告,沉重的木栅栏门在数名士兵的合力下,发出“吱呀”的声响,被缓缓推开。门外的胡人群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他们略显迟疑地互相观望着,最终在汉军士兵手势明确却不失严厉的引导下,开始挪动脚步,依次、略显混乱地走入这个对他们而言既陌生又充满希望的地方。最初的拥挤和不知所措很快过去,在通译高声的胡语指挥和文吏的调度下,几条歪歪扭扭、却秩序渐生的队伍在案几前形成了。
交易,就在这种略显生涩却顺利的氛围中开始了。一个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的老牧民,颤抖着双手,将两张硝制得并不算太好、甚至还带着些许杂色的羊皮,小心翼翼地放到案几上。文吏面无表情地拿起皮子,仔细地捻摸质地,查看大小,又拿起旁边一块写有官定价格的木制“价目牌”对照了一下,侧头与身边的通译低声商议了两句。通译转过身,用虽然生硬但足够清晰的胡语对那老牧民说道:“老人家,你这两张皮,品相中等偏下,按市价,可换…三升粟米,或者,半升盐。”
老牧民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干枯的手指立刻指向了旁边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盐罐。文吏见状,不再多言,拿起标准的木斗,动作熟练而又带着几分郑重地,从盐罐中舀出满满半斗雪白的盐粒,小心翼翼地倒入老牧民急忙撑开的、略显破旧的皮囊中。捧着那瞬间变得沉甸甸的皮囊,看着里面晶莹剔透、如同珍宝般的盐粒,老牧民激动得嘴唇哆嗦,眼中竟然泛起了浑浊的泪花,他对着文吏和通译连连躬身,嘴里用胡语反复念叨着含糊不清的感谢与祝福。
这一幕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更大的涟漪。更多等待的胡人受到了鼓舞,纷纷涌了上来。有人用一匹驯顺的马驹换取几石可以果腹的粮食;有人用几只咩咩叫唤的羊羔换取几匹厚实的粗布,好为家人添置衣物;还有人拿出积攒了许久的、带着膻味的羊毛,想要换取几件他们渴望已久的、铁制的锄头或小犁铧……场面渐渐变得热闹起来,人声、牲畜叫声、度量器具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最初弥漫在空气中的那份拘谨与戒备,在实实在在的物资交换所带来的满足感中,慢慢地、一点点地消融了。持戟肃立于四周的汉军士兵,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全场,维持着基本的秩序,但只要交易合规,他们便如同沉默的雕塑,绝不干涉分毫。
不远处,一座可以俯瞰整个榷场的小土坡上,田豫和赵云并肩而立,默然注视着下方这繁忙而又充满生机的景象。春风拂过,吹动两人的衣甲下摆。
“看来,这第一步,我们算是走对了。”田豫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也有一份如履薄冰的审慎,“有子龙将军月前那场雷霆般的突击,让他们知道了违背规则、劫掠汉地的代价,知道了疼。如今这粟米的温热和盐巴的咸味,才能让他们真正品出归顺与合作的甜头。”
赵云的目光锐利,扫过那些正围着几件铁质农具、与文吏认真比划交涉的牧民,沉声回应,带着武将特有的谨慎:“以利诱之,确能安抚人心。只是,田长史,允许铁器输出,即便是农具,是否仍过于冒险?”他深知,在草原上,铁是何等珍贵的战略物资,一块铁料稍加改造,便可能成为伤人的利器。
田豫似乎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他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榷场中:“皆是经过严格挑选的农具,形制固定,且非刀剑弓矢之属。更重要的是,数量有严格控制,每一笔交易都登记在册,何人何时换取何物,皆有迹可循。”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深远,“让他们能用这铁犁开垦出更多的土地,种植谷物,或者改善牧业,收获更多的牛羊,他们才会真正依赖这条通过和平交易获取必需品的途径,才会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安稳。这,远比单纯的武力封锁和禁运,更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也更为有效。”
他的话语一顿,手臂抬起,指向更北方那苍茫起伏、看似平静的山峦与荒漠:“真正需要子龙你继续挥动兵锋,施以雷霆的,是那些冥顽不灵、依旧躲藏在深山老林或荒漠深处,妄图重新集结、挑战秩序的部落。这里的安稳交易,需要你那边时刻保持锋锐的刀剑来保障。刚柔并济,缺一不可。”
赵云微微颔首,身上银甲在春日的阳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芒,与他沉静的语气相得益彰:“末将明白。巡边的游骑斥候已增加批次和范围,一旦发现任何不轨部落的踪迹,定当迅速出击,绝不姑息,以儆效尤。”
两人的对话平静无波,却已然为北疆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治理定下了清晰的基调:一手紧握锋利的刀剑,毫不留情地清除敢于反抗的顽敌;一手托起生存所必需的粮盐与希望,耐心地笼络愿意归附的人心。
这时,一名身着皮甲的小校领着一名匈奴少年走了过来。那少年约莫十来岁年纪,身形瘦小,正是之前在那场突袭战中被赵云用枪杆扫落马下、手腕受伤被俘的阿罗浑。此刻,他换上了一身还算干净的汉式粗布衣裤,脸上昔日那股属于狼崽子的凶狠与野性,已被一种身处陌生环境的茫然与无措所取代,受伤的手腕上还仔细地缠着洁白的布条。
小校上前一步,躬身禀报道:“启禀田长史、赵将军,按您之前的吩咐,准备送往宛城集中管教的童子营名册已经造好,此人,阿罗浑,亦在册中。”
田豫的目光落在阿罗浑身上,相较于战场上的凌厉,此刻他的语气显得平和了许多:“阿罗浑,去了宛城,要用心学,用眼睛好好看。你会明白,这天底下,不仅仅只有你们部落的草场、帐篷和无休止的仇杀与掠夺。那里有更广阔的天地,有不一样的生活方式和道理。”
阿罗浑下意识地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一眼站在田豫身旁、沉默如山岳般的赵云,眼神中立刻闪过一丝深入骨髓的恐惧,他猛地低下头,用极其生硬、几乎难以分辨的汉语,含糊地应了一声:“…是。”
看着这名小校将阿罗浑带走,田豫转向赵云,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静与深谋远虑:“这些孩子,年纪尚小,心性未定,是未来的种子。将他们送到宛城,远离部落的纷争与旧俗,让他们在我们的地方长大,学习我们的语言、文字、律法,感受我们的力量与秩序。假以时日,他们之中,或许就会有人成为我们沟通胡部最得力的桥梁,甚至回到部落,成为我们政策最坚定的支持者。这,同样是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或许比刀剑更能捆住他们父辈的手脚,维系长久的安宁。”
夕阳渐渐西沉,将天边的云霞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榷场闭市的铜锣声响起,持续了一整天的喧嚣慢慢平息下来。完成了交易的胡人们,或背着沉甸甸的粮袋,或捧着珍贵的盐块,或拿着新换来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农具,脸上带着或多或少的满足与对未来的期盼,互相招呼着,渐渐散去,如同汇入大海的溪流,融入苍茫暮色中的草原。河谷地带重归宁静,只有那杆高大的“吕”字大旗,依旧在带着寒意的晚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向这片古老的土地宣示着一种新的秩序与规则,正如同这塞北迟来却终究无法阻挡的春意,悄然在这片土地上扎根、蔓延。
田豫和赵云依旧并肩立于土坡之上,身影被落日的余晖拉得很长,投射在刚刚泛起绿意的土地上。
“路,还很长。”田豫望着远方天地相接之处,轻声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提醒自己。
“但方向,已然明确。”赵云接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两人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伫立着,如同两座融入这片风景的山峦,望着脚下这片刚刚被纳入有效掌控、却远未达到彻底驯服与归心的广袤土地。夜色,正悄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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