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水寨的偏营,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与主营的紧张喧嚣彻底隔绝。这里停泊的多是些船漆剥落、帆索陈旧的辅助船只,巡逻的士卒也显得无精打采,与主营那边刀出鞘、弓上弦的临战状态判若两境。甘宁独自坐在自己那艘装饰着褪色鸟羽的座船舱室内,舱内没有点灯,唯有舷窗外透入的、被江雾过滤后的惨淡天光,勉强勾勒出他如同礁石般沉默而硬朗的侧影。
案几上,孤零零地放着一壶早已冷透的浊酒,旁边是两只空置的酒樽。
他耳中似乎还萦绕着远处江东水师轮番袭扰的隐隐战鼓与呐喊,眼前则反复闪现着昨夜东山营那映红半边天的骇人火光,以及张硕部士卒登船时那仓促混乱、如同逃难般的景象。黄祖的应对,在他这双久历风浪的眼中,显得何其迟缓、保守,且充满了对他这类“非嫡系”将领深入骨髓的猜忌与提防。
“呵。”一声极轻、却饱含讥诮的冷笑在昏暗中响起。甘宁伸手,抓起那冰冷的酒壶,直接对着壶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酒液带着劣质的辛辣感滚入喉中,非但未能浇熄心火,反而像是往那郁结的炭堆上又泼了一瓢油,灼得他五内俱焚。
他甘兴霸,昔日纵横巴蜀至荆襄的千里江面,锦帆所向,商旅官军谁不胆寒?投奔刘表,本是厌倦了漂泊,指望在这看似强大的荆州水军体系中,凭借一身本事搏个正经出身,光耀门楣。却不料,自踏入江夏之日起,便因身上这洗不掉的“水贼”印记,被黄祖这等庸碌无能、只知争权固宠之辈,像防贼一样死死按在这偏僻角落。连与江东那群“手下败将”堂堂正正于江上一决雌雄的机会都不给,空有一身惊涛骇浪中练就的厮杀本领,却只能在此看守粮船,虚掷光阴!
“此处,绝非我甘兴霸的久留之地!”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黑暗中,那双眸子亮得骇人,如同即将扑食的猛虎。继续留在这里,结局可想而知——要么随着黄祖这艘已然千疮百孔、且舵手昏聩的破船一同沉入江底,要么在某次被当作诱饵或弃子的战斗中,像野狗一样毫无价值地死去。
走!必须走!这个念头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再也无法遏制。
但,茫茫天下,该去向何方?何处才能容下他这匹烈马,让他肆意驰骋?
他的思绪如同江上的波涛,激烈地翻涌着,首先浮现的是刘备。此人素有仁德之名,或许能不计出身,唯才是举。但……刘备如今自身难保,如同丧家之犬,被曹操驱赶得在兖豫边界东躲西藏,连块像样的立足之地都没有。跟着他,难道要重蹈覆辙,继续这朝不保夕、颠沛流离的流寇生涯?他甘宁要的是统率千帆,扬威江海,是堂堂正正地建功立业,而非再一次隐姓埋名,惶惶不可终日。
那么,势大滔天的曹操?曹孟德确实知人善任,麾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但……细细思量,曹操麾下核心,终究是围绕其宗族夏侯、曹氏以及起兵之初便誓死相随的元从旧部构筑的。自己一个半路投靠的“降将”,无根无基,头上还顶着难以洗刷的“贼名”,到了那能人辈出的许都,真能脱颖而出,独当一面,执掌梦寐以求的水师吗?恐怕难如登天,最终也不过是泯然众人。
他的手指蘸着冰冷的酒水,在蒙尘的案几上无意识地划动,最终,指尖带着几分灼热,停留在两个力透“木”背的名字上——**吕布,孙策**。
孙策!想到此人,甘宁的心跳都不由得快了几分。小霸王孙伯符,年纪轻轻便横扫江东,锐气逼人,势不可挡!其麾下周郎,更是精通水战,善于谋划,江东水师在其整顿下日益强盛。自己若此刻前去投奔,以其用人不拘一格的魄力,必能得重用!更何况,江东正与黄祖激战方酣,自己深谙江夏水情、布防虚实,此去无异于雪中送炭,献上江夏可谓立竿见影之大功!短期内,便能统帅艨艟,与程普、韩当、周泰等江东名将并肩,在这浩瀚长江之上,与宿敌痛痛快快地厮杀,一展平生所学,实现封侯拜将之志!
这无疑是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捷径,一条能让他最快摆脱眼前憋屈、扬眉吐气的康庄大道。
然而,他那沾满酒水的手指,却并未在“孙策”二字上过多流连,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缓向北移动,最终,带着几分审慎与更深的野心,重重地按在了**吕布**的名字上。
吕布…… 此君名声毁誉参半,勇武却公认天下无双。如今更是不声不响间据有司隶、并州、南阳要地,手握天子,隐隐有号令诸侯之势,其发展势头,强劲得令人侧目。更重要的是……甘宁的眼神变得幽深难测,如同窥见了江面下的汹涌暗流。吕布麾下,张辽、高顺、赵云等皆是一时良将,谋士如贾诩之流亦非等闲,可谓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但是,他吕布,没有水师!
这是一个致命的短板,一个巨大的空白,但同时……也是一个天赐的、独一无二的机遇!
甘宁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微微急促起来,胸膛起伏。投奔孙策,是锦上添花,江东水师本就强将如云,体系成熟,他去了,或许能凭借功劳跻身其中,但想成为那个独一无二、不可或缺的核心,难!而投奔吕布,则是雪中送炭!是开创基业!吕布若想南下争雄,无论是图谋荆州刘表,还是未来与江东孙策抗衡,乃至问鼎中原,都绝对离不开一支强大的、能纵横江河的水军!若自己能为他从无到有,亲手组建、训练、并执掌这支未来的水师……那将是何等地位?何等的功勋?这是开山祖师般的功业,是从龙之功!
短期看,孙策那里能立刻让他跃马横江,快意恩仇;但长远计,吕布这边,潜力无穷,空间无限,能给他的,可能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广阔舞台和无人能及的信任与权柄!在吕布这里,他甘宁,或许就不再是众多水军将领之一,而是未来吕氏水师的唯一奠基人与最高统帅!
风险?当然有。吕布名声狼藉,反复无常,且北方势力能否克服水土,投入巨大资源建立起一支足以抗衡江东的强大水军,犹在未定之天。但是,富贵险中求!他甘宁,本就是刀头舔血、浪里翻涛的亡命之徒,何曾真正惧过风险?要搏,就搏个最大的!
“砰!”舱门被轻轻敲响,打断了他的沉思,一个心腹老兄弟压低的声音传来:“头儿,营里风声紧,都在传……黄都督可能要舍弃外围几个小水寨,收缩兵力固守主营了……”
甘宁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阵风,黑暗之中,他的眼神已然如同出鞘的利刃,坚定无比,再无半分迷茫。
“知道了。”他沉声应道,声音平稳,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决断。
他大步走到舷窗边,一把推开窗扇,带着水汽和腥味的江风立刻涌入舱内。他望着窗外漆黑如墨、仿佛深不见底的江面,以及江对岸那在夜色中只能凭感觉确认的、属于吕布势力范围的南阳方向。短期利益与长远格局,稳妥的捷径与充满风险的豪赌……他甘兴霸,这次要押上一切,赌一个真正海阔天空的未来!
“传令下去,”他头也不回,对着舱门外肃立的心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不容置疑,“让所有老弟兄暗中准备,船只细细检修,淡水、粮秣悄悄囤积……记住,管好自己的嘴巴,若有半点风声走漏,休怪老子不讲情面!”
他要走,但绝非仓皇逃窜。他要带着麾下这数百名敢打敢拼、精通水战的锦帆弟兄,更要带着这份沉甸甸的“投名状”——江夏水寨的详细布防、兵力虚实、水道暗礁,去投奔那个能给他无限可能,让他亲手缔造一支无敌水师的雄主。
江风呜咽着掠过船帆,仿佛在为他这危险的抉择送行,也仿佛在低沉地预告,这看似平静的长江之下,即将因为这条决意挣脱束缚的蛟龙,再掀起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