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水寨的偏营,像一块被遗弃的朽木,漂浮在主营紧张备战的喧嚣边缘。白日里,这里只有懒散的巡逻和偶尔响起的、有气无力的操练号子,与主营那边刀枪映日、战鼓催征的景象格格不入。然而,在这片刻意维持的沉寂之下,一股决绝的暗流,正悄然加速奔涌。
甘宁的谋划,进行得如同水下潜行的巨鳄,隐秘而高效。他没有召集全军训话,那无异于自曝行踪。信任,只限于那些跟随他多年、一同在血与火、风与浪中挣扎出来的老锦帆。意图通过他们,如同涟漪般谨慎地扩散:愿随我北上的,暗中整备;心有疑虑或牵挂的,绝不勉强,但须立誓守密,违者,锦帆营的规矩不容情。
准备工作在夜色的庇护和日常勤务的掩盖下,一丝不苟地进行着。几条被挑选出来、船况最佳的艨艟快船,被以“例行保养”、“清除附船贝藻”为由,悄然移至一处芦苇丛生的偏僻河汊。经验丰富的老船工们,借着微弱的灯笼光,用粗糙却精准的手,敲打着每一寸船板,检查每一道缝隙,加固每一处榫卯,确保这些船只足以承受未来可能遇到的疾风恶浪和高速追逐。干燥的粟米、腌制的肉干、以及用皮囊盛装的淡水,被化整为零,由信得过的士卒利用运送杂物、换岗交接的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一点点搬运上船,妥善隐藏在底舱最不起眼的角落。
甘宁本人,则大部分时间留在他那间略显凌乱的舱室内。案几上摊开着一幅描绘着江河走势的简陋舆图,他的手指反复在上面比划、丈量。从江夏逆江西行,寻找合适河口转入汉水,再一路向北,穿越荆州腹地,最终抵达南阳境内。这条水道,他并非了如指掌,其中几处关键隘口和可能存在的荆州水军哨卡,都是未知的风险。但相较于陆路需要穿越刘表严密控制的城镇关隘,暴露风险极大,这条水路,虽险,却更符合他这支队伍的特性,也留有一线迂回周旋的余地。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包括他在内的三百多条性命。
“头儿,都妥了。”一名心腹如同影子般闪入舱内,声音压得极低,“铁了心跟咱们走的,三百二十七人,都是过命的交情,靠得住。船,备了五条艨艟,吃水深浅合适,速度够快,真遇上事,打不过也能跑。”
甘宁的目光从舆图上抬起,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再跟弟兄们说一遍,这不是过家家,是提着脑袋闯鬼门关。成了,前程似锦;败了,江底喂鱼。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留下,我甘宁绝不怪罪。”
“头儿,放心!”心腹语气斩钉截铁,“弟兄们早就受够了这鸟气!跟着黄祖,浑身本事使不出来,还得看人脸色!不如跟着头儿,去北边杀出个名堂!是生是死,认了!”
甘宁不再多言,只是微微颔首。心腹会意,躬身退了出去,融入舱外的黑暗中。
行动的时机,经过反复推算,选定在了一个朔月之夜。天穹如墨,星月无光,江面上弥漫起浓重的湿冷雾气,能见度不足二十步。寒风掠过水面,带来刺骨的凉意,却也完美地掩盖了一切异常的声响。
偏营那处废弃的小码头边,五条卸去了所有标识、船身涂满暗色涂料的艨艟,如同蛰伏的黑色水兽,静静地切断了系在木桩上的缆绳。船上不见半点灯火,只有一个个模糊而矫健的身影在无声地忙碌着,起锚、调整帆索、检查桨位,动作迅捷而井然有序。甘宁屹立在为首那条船的船首,身形如同钉在甲板上一般。他最后回首,目光锐利如刀,穿透迷雾,深深望了一眼那片庞大而沉闷的江夏水寨轮廓。那里,埋葬了他的抱负,也见证了他的屈辱。
“起航。”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瞬间被江风和雾气吞没。
训练有素的桨手们同时发力,特制的包桨布有效减少了入水声,船桨整齐划一地切入水中。五条艨艟如同挣脱了束缚的幽灵,凭借着对水流的精确感知和高超的操舟技艺,悄无声息地滑入主航道。船头缓缓调转,逆着浩荡东流的长江之水,坚定地指向西北方向。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主寨附近可能存在的巡逻船和灯火区域,紧紧贴着南岸陡峭的崖壁和茂密的芦苇荡的阴影,将自身完美地隐藏在大自然的帷幕之后。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不仅要提防来自背后江夏水寨可能的追兵,更要时刻警惕前方荆州水军正常的巡江艇,以及汉水入口处可能设置的关卡。每一双眼睛都瞪得溜圆,每一只耳朵都竖立起来,捕捉着雾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士兵们紧握着弓弩刀戟,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
甘宁的手始终按在腰间那对冰冷沉重的铁戟之上,感受着船身破开波浪传来的细微震动,目光如炬,穿透重重迷雾,死死锁定着前方不可知的黑暗。他清楚地知道,脚下这条路,一旦踏上,便再无回头之日。他离开了看似安稳、实则令人窒息的牢笼,投向了一个充满变数、却也蕴含着无限可能的未来。
是潜龙升渊,一飞冲天?还是折戟沉沙,万劫不复?无人能预知结局。但他甘兴霸,宁可在这搏命一击中轰轰烈烈地死去,也绝不在那潭令人萎靡的死水中,悄无声息地腐烂。
五条坚定的快船,载着三百二十七颗不甘平庸、渴望燃烧的心脏,承载着一代水战骁将的野望与决绝,毅然决然地撕裂了荆州边境沉沉的夜幕,逆流北去。身后的江夏战火与纷争,已与他们无关。他们的目标,是那蜿蜒北上的汉水,是传闻中生机勃勃的南阳,是那个以勇武闻名天下的诸侯——吕布麾下,那片等待着第一支水师战船去征服、去开拓的广阔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