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六年的四月,本该是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时节,整个北京城却笼罩在一片沉重的悲恸与近乎凝滞的压抑宁静之中。来自漠北的噩耗,如同腊月里最凛冽的寒风,瞬间冻结了京畿之地的最后一丝暖意。
太子李锦,在漠北视察边务的途中,因漠北苦寒,加之连日劳累,不幸感染恶疾,竟致双目失明,进而药石罔效,溘然长逝。消息通过八百里加急传回京师,如同一声闷雷在紫禁城上空炸响,旋即以无法阻挡的速度,震动了整个大顺王朝的庙堂与江湖。
紫禁城的琉璃瓦,在春日偏西、日渐柔和的日光下,失去了往日的璀璨辉煌,反射出一种近乎黯淡的昏黄光泽,仿佛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尘埃。宫殿深处,往日隐约可闻的丝竹之声早已断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放轻的、衣袂摩擦与步履匆匆的细微声响。
宫人们无论品级高低,皆垂首疾走,面色凝重,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亦或是惊动了这弥漫于宫禁之间的无形哀戚。连平日里在朱红檐角间跳跃嬉闹、啾鸣不止的雀鸟,似乎也感知到了这片天地间弥漫的异常气氛,悄然隐匿了踪迹,不敢发出半点聒噪。
皇城内外,乃至整个北京城的街巷,那些为迎接初夏而悬挂的彩绸、灯笼早已被尽数撤下,取而代之的是无数迎风无声飘荡的素白帷幔。这些白布在微凉的春风中起伏,如同无数为亡灵引路的招魂之幡,无声地诉说着帝国的哀伤。
举国上下,服丧的诏书已明发,官吏百姓,皆需素服二十七日,禁屠宰、止音乐、停嫁娶。一种巨大的、源自国本动摇的茫然与伤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使得市井间的喧嚣都低落了许多,连叫卖声都透着一股有气无力。
李锦,这位永昌帝李自成唯一的侄子,早已被正式立为太子,他不仅仅是法理上的储君,更是大顺开国历程中不可或缺的砥柱与象征。从追随李自成起义于草莽,于烽火狼烟中成长;到转战南北,屡破明军精锐,于尸山血海中奠定基业;再到后来审时度势,力主联合南明,共御建州强虏,于危局中挽狂澜;直至挥师南下,平定江南,一统寰宇,他的一生几乎与大顺的崛起、巩固和扩张紧密相连,每一步都烙印着他的身影。
他勇毅果敢,身先士卒,在军中威望素着,却又非一味莽撞之徒,在朝堂之上能调和诸将矛盾,平衡各方利益,可谓是维系开国文武集团与皇权之间微妙平衡的关键枢纽。他的突然离世,不仅仅是李自成失去了至亲的继承人,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彻骨之痛,更是让这个新生王朝看似稳固的未来,骤然蒙上了一层浓重的不确定性阴影,仿佛一座即将竣工的巨塔,突然抽掉了最重要的承重之主梁。
位于京城西侧的光禄大夫府内,同样一片沉寂。府内的布置虽未大肆更换素缟,但主人与宾客的心情,却早已与外界同频。戚睿涵、白诗悦、袁薇、董小倩、刁如苑、刘菲含这六位因奇妙的时空际遇而聚集于此的“异乡人”,虽非大顺嫡系功臣,但这些年来,或因公务,或因机缘,与太子李锦亦有过不少交集,深知其为人与才干。想起那位在沙场上叱咤风云令敌人胆寒,在朝堂上面对他们这些“异士”却能以礼相待、不失宽厚之风的太子殿下,竟如此英年早逝,陨落于苦寒的漠北,都不禁从心底感到唏嘘与感慨。
庭院中,几株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朵簇拥在枝头,但在府内众人眼中,这春日盛景也仿佛沾染了难以驱散的哀愁。
袁薇倚着廊柱,望着那些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花枝,眼神有些飘忽,她轻声叹息,声音低得几乎要融入园中细微的风声里:“真是天妒英才……李锦太子正值壮年,上次北伐罗刹时,在军中还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般龙行虎步,气度恢弘,言谈间对未来充满擘画,谁能想到,漠北一场风寒,竟至于此……”
白诗悦依偎在戚睿涵身边,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衣袖,她仰起脸,眼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脆弱,低声道:“睿涵,听说陛下得知消息后,悲痛欲绝,已经数日未曾临朝,将自己关在乾清宫内。高皇后更是哭晕过去好几次,御医都守在宫外不敢离开。他们待李锦太子视如己出,这打击……实在太大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既有对帝后丧子之痛的同情,也有一丝对未来的隐约不安。
戚睿涵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白诗悦的手背,以示安抚,但他的面色却异常凝重,眼神深邃,仿佛透过眼前的庭院景色,看到了更遥远、更令人忧惧的景象。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得更远,跨越了时空的壁垒,想起了另一个时空,另一个王朝的那位同样以仁厚着称、同样深得父皇倚重、也同样英年早逝的太子——大明懿文太子朱标。历史似乎在以一种隐晦而残酷的方式,在他面前展现了某种相似的轨迹。朱标早逝,其子朱允炆继位,根基未稳而削藩急切,最终引发了席卷天下的靖难之役,叔侄相残,江山易主。如今,大顺的“朱标”也走了,留下的,是同样年轻,或许同样面临着叔伯辈巨大压力的皇太孙李来亨。
“李锦兄这一走,留下的摊子,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还要凶险。”戚睿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他收回目光,看向身边的同伴们,语气沉重。
他的预感,很快便以一种极具冲击力的方式,得到了初步的印证。太子薨逝的哀痛氛围尚未在朝堂上完全散去,一股隐秘而强大的暗流,便开始在权力的水面下悄然涌动,并迅速浮出水面。数日之内,一连数道内容惊人相似的奏疏,如同约好了一般,几乎前后脚地递到了永昌帝李自成的御案前。
首先是以宁国公吴三桂为首的一批功勋卓着、手握重兵的老将。吴三桂的奏疏写得情真意切,文采斐然,先是沉痛哀悼太子之逝,继而笔锋一转,言及自己年事已高,近年来又征战不断,旧伤频发,深感力不从心,精神疲敝,恐因老迈之躯贻误国家大事,恳请陛下念在其往昔微末之功,准许他交卸所有兵权与职务,解除鞍马劳顿,返回锦州故里颐养天年,以期能保全性命于盛世,得享几年太平清福。奏疏中的言辞极尽恭顺与谦卑,将姿态放得极低。
紧接着,仿佛是接到了某种无声的号令,蜀国公李定国、汤国公高一功、以及早已交出兵权但仍挂有虚衔的闽国公郑芝龙、乃至雍国公孙可望、巩国公袁宗第等,无论是真心萌生退意,还是审时度势之后的无奈选择,都纷纷上表,言辞恳切,理由各异,但核心诉求无一例外——请求辞去军中实职,告老还乡,交出手中的权柄。
这一连串来自帝国武力顶层的请辞,看似是功臣们感念太子新丧、体恤圣心悲恸、主动避嫌以示无二的忠义之举,实则是在那因国丧而显得波澜不惊的朝局湖面下,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层层叠叠、影响深远的涟漪。这些名字,每一个都代表着大顺开国战争中一段赫赫战功,一面不倒的旗帜,他们共同构成了大顺王朝武力的脊梁与基石。如今,这根强大的脊梁似乎要在瞬间集体软化、隐退。
夜幕彻底笼罩了北京城,光禄大夫府的书房内,烛火被精心挑亮,驱散了一隅黑暗,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气息。戚睿涵、白诗悦、袁薇、董小倩、刁如苑、刘菲含六人围坐在一张宽大的花梨木书桌旁,桌面上,摊放着几份戚睿涵通过特殊渠道抄录来的、几位国公请辞奏疏的大致内容。
烛光摇曳,将六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晃动不定,一如他们此刻的心绪。
“你们都看到了吧?”戚睿涵的手指轻轻点在那几份抄录的文书上,目光沉静地扫过围坐的众人,他的指尖甚至能感受到纸张下隐藏的惊涛骇浪,“宁国公吴三桂、蜀国公李定国、汤国公高一功……几乎囊括了所有还能统兵、在军中享有崇高威望的开国元勋。这绝非巧合。”
董小倩自幼长于江南官宦之家,虽然后来家道中落,但早年耳濡目染,对政治风向的嗅觉颇为敏锐。她轻蹙着眉头,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茶杯边缘摩挲,沉吟道:“此举虽是自保,意图明哲保身,但也未免太过急切,太过整齐划一了。太子殿下甫逝,灵柩尚未迎回京师,他们便如此步调一致地集体请辞,岂不是更显眼,更惹人猜忌?仿佛……仿佛生怕陛下想不到他们似的。”她的话语点出了这“忠义”举动背后可能蕴含的弄巧成拙的风险。
白诗悦依偎在戚睿涵身边,感受着他手臂传来的温热,似乎这样才能获得一些安全感。她抬起清澈却带着困惑的眼眸,看了看董小倩,又望向戚睿涵,有些不解地低声问道:“自保?他们一个个都是为大明……哦不,为大顺立下汗马功劳的元勋,陛下难道还会……鸟尽弓藏吗?”她终究没把更直白、更残酷的“兔死狗烹”这个词说出口,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已经清晰地表达了这层忧虑。
袁薇接过话头,她的历史知识在此刻发挥了关键的串联作用,她调整了一下坐姿,使得自己面对众人,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洞察历史的冷静:“诗悦,你忘了睿涵之前闲暇时给我们详细讲过的明朝旧事了?洪武朝,懿文太子朱标病逝后,太祖朱元璋为了给年幼孱弱的皇太孙朱允炆铺平道路,扫清一切潜在的威胁,可是不惜发动了蓝玉案,牵连甚广,多少位在开国战争中叱咤风云、功勋卓着的将领,最终未能善终,血染刑场。前车之鉴,殷鉴不远啊。吴三桂、李定国他们,哪个不是在尸山血海里滚打出来的人精,哪个不是对权力场上的险恶有着刻骨铭心的认识?岂能不怕陛下为了确保皇太孙顺利继位,而效仿故事?”
戚睿涵赞许地看了袁薇一眼,她的分析总是能切中要害。他沉声道:“袁薇说得不错,历史虽然不会简单重复,但往往押着相似的韵脚。陛下虽是千古罕见的雄主,起于草莽而富有天下,胸襟气度非寻常帝王可比,但皇权之下,最难测的便是帝王之心,尤其是在涉及权力传承、国本稳固的关键时刻。李锦太子在时,他既是法理上毫无争议的继承人,自身又有足够的威望、能力和手腕驾驭这些骄兵悍将,平衡各方势力,陛下自然可以相对放心,乐见其成。如今太子不在了,皇太孙李来亨虽然年轻有为,在近年的北伐罗刹和上次漠北之战中都表现出了不俗的军事天赋和勇气,在年轻一代军官中也积累了一些声望,但毕竟资历尚浅,功勋、人脉、威望远不及这些叔伯辈的老将,就像一棵尚未长成的树苗,难以遮蔽所有的风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专注的脸庞,继续深入分析:“陛下舐犊情深,对来亨定然爱护有加,正因如此,为了确保皇权能够平稳过渡,为了给来亨创造一个没有强大藩镇威胁、相对易于掌控的稳定局面,他会做出什么决断,谁也不敢保证。削权?架空?还是更激烈的措施?吴三桂他们这些人,嗅觉何其灵敏,与其等到陛下可能采取的、或许不那么体面的手段落到自己头上,不如主动请辞,交出兵权,以一种恭顺谦卑的姿态,表明自己绝无拥兵自重之心,只求能保全功名与家族,得以善终。这是他们在当前局势下所能做出的、最符合自身利益的选择,是历经风雨沉淀下来的智慧,也是一种深沉的无奈。”
刘菲含一直安静地听着,她的面前甚至摊开了一个小本子,偶尔会用一支炭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关键词或者简单的符号,这是她作为理科生、习惯于理性分析和逻辑推演的习惯。
这时她抬起头,扶了扶并不存在的眼镜,用她那特有的、不带太多感情色彩的平静语调分析道:“从控制变量的角度看,这确实可以理解为他们在当前信息不对称和潜在风险下的最优解。主动消除自身最大的、也是最容易引起猜忌的不确定性因素——兵权,来换取自身和家族的长期安全。而且,值得注意的是,这是一种集体行为,法不责众,陛下即便内心深处确实有借此机会收拢兵权的打算,面对如此整齐划一的请辞,也不好单独对某个人发难,反而更可能顺势应允,并或许会加以厚赏、虚衔荣衔,以示皇恩浩荡,安抚众多功臣元老之心,避免引起更大的动荡。”
“菲含看得透彻,将其中利弊剖析得很清晰。”刁如苑缓缓开口,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在商海沉浮多年历练出的冷静与警觉,她的手指交叉放在桌面上,指节因为微微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功臣们审时度势,明哲保身,从他们的立场来看无可厚非。而陛下若能顺利收回兵权,集中皇权,看似朝局能够平稳过渡,皇权能够更加巩固。但是……”她顿了顿,目光变得异常锐利,缓缓扫过书房内的每一张面孔,仿佛要确认每个人都意识到了她接下来要说的内容的严重性,“事情的发展轨迹,恐怕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甚至可能潜藏着更大的危机。”
所有人都将目光聚焦在她身上,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因为她的这个转折而变得更加稠密,烛火的跳跃也似乎缓慢了下来,等待着她揭示那隐藏在水面下的冰山。
刁如苑稍稍前倾身体,压低了声音,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皇太孙李来亨,我们这几年间,或因宫宴,或因陛下召见,也都接触过几次。给人的印象是勇武果决,善于骑射,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是一把好手,在北伐罗刹和上次的漠北巡边之战中,都表现出了不俗的军事直觉和胆魄,这一点毋庸置疑,颇有太子殿下当年的几分风采。”
她先肯定了李来亨的优点,随即话锋一转,“但是,治国呢?统御整个庞大而复杂的帝国,平衡朝堂之上盘根错节的各方势力,处理江南赋税、漕运、边防、吏治等等繁杂无比的日常政务,这些并非单靠个人的勇武和军事才能就能解决的。他多年来主要是在军中历练,随军征战,在政务方面的系统学习、实践经验和真正独当一面的历练,恐怕……有所欠缺。”
戚睿涵若有所思,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如苑姐的意思是,来亨可能长于攻坚拔寨的军事,而短于需要耐心、权谋与平衡技巧的治国理政?”
“至少从我们目前观察到的,以及他以往的精力分配来看,这个倾向是存在的,而且可能比较明显。”刁如苑肯定地点了点头,她的表情严肃,“而且,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一个细节?自从几年前,太子李锦开始更多地将精力投入到参与朝政、协助陛下处理全国性事务之后,陛下似乎就有意让年纪渐长的来亨,跟随另一个人学习理政,熟悉朝堂运作?”
刘菲含反应极快,几乎立刻接口道:“司礼监掌印太监,司马门!”
“对,就是他。”刁如苑的眉头蹙得更紧,形成了一个清晰的川字,她的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忧虑,“近年来,皇太孙除了偶尔奉命出征或巡视边防,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京城。而陪伴在他身边最久、教导他处理各类文书、熟悉政务流程、甚至代为讲解奏章、引见官员的,主要就是这位司马公公。据说,皇太孙对他极为亲近和信赖,几乎到了言听计从、倚为臂膀的地步,许多事情都不避讳他。”
董小倩闻言,秀美的脸庞上露出疑惑之色,她轻声道:“宦官干政,乃是前明覆灭的重要祸源之一,陛下起于草莽,深知民间疾苦,对前明弊政深恶痛绝,难道对此毫不警惕吗?”她来自明末,对宦官之害有着更直观的认识。
戚睿涵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中包含了太多的复杂情绪,有理解,也有无奈:“陛下起于微末,对这些刑余之人起初确实并不看重,甚至有些厌恶。但立国之后,典章制度渐备,宫廷规模日益扩大,沿用明制,宦官机构也随之恢复设立,这是维护宫廷运转的实际需要。这司马门,据说在陛下于西安称帝不久后便入宫服役,因其为人处事谨慎低调,心思缜密,又通晓文墨,字也写得端正,逐渐得到了陛下的信任和赏识,才得以一步步晋升,最终执掌了内廷最重要的机构——司礼监。陛下或许认为,让一个无子无嗣、身家性命完全依附于皇权、与外界官僚体系没有太多瓜葛的内官来辅佐教导皇太孙,比让那些可能结党营私、各有背景的外臣来做更为稳妥,更能有效地防止外戚或权臣坐大,威胁到皇权的纯粹性。”他分析了李自成可能的心态,但这分析并未让他自己感到安心。
“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刁如苑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深切的担忧,“这位司马门公公,我因为负责宫中部分采买和与内廷打交道的事务,接触和观察他的机会比你们稍多一些。我总觉得此人……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谦卑恭顺、与世无争。你们仔细回想他的样貌,眉骨略微突出,眼窝比常人深陷几分,看人时目光大多数时候自然是恭顺的,垂着眼睑,但偶尔抬眼之间,那眼神深处却沉静得如同不见底的深潭,偶尔流转过的一丝精光,锐利而冷静,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野心和掌控欲。再看他的行为举止,无论是行走站立,还是应对传话,伺候在陛下或皇太孙身边,无一不显得谦卑得体,循规蹈矩,但那份过于完美的谦卑之下,总感觉隐藏着一种极强的、不动声色的掌控欲和某种……远大的志向。他陪伴皇太孙多年,几乎形影不离,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之间,能在来亨年轻而可塑性极强的思想上,施加多少影响?能培养出多深的依赖?”
她环视一周,看到众人脸上逐渐凝重的神色,继续描绘那令人不安的图景:“如今,开国武将集团因为太子之逝而心生警惕,集体上表请辞,无论陛下最终是否全部批准,这股支撑朝局、最能直接制衡内廷势力的强大力量都必然受到削弱,甚至可能就此逐渐退出权力核心。朝中的文官集团,如丞相李岩、牛金星、宋献策,以及后来归顺的史可法等人,虽有名望,品德文章为人称道,但手中并无实际的兵权,在决策层面的影响力有限,而且文官内部往往也各有派系理念之争,难以拧成一股绳。一旦陛下……将来亨继位,一个缺乏足够理政经验、又极度依赖和信任身边近侍的年轻皇帝,面对一个深谙权术、心思深沉、并且掌握了内廷‘批红’等关键权力的太监……”
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那个未尽的假设,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了每个人的心头,带来一阵寒意。书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连烛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袁薇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血色褪去少许,她压低声音,几乎是气声问道:“如苑姐,你的意思是……这司马门,有可能会成为……前明英宗朝的王振、或者是正德朝的刘瑾那样权倾朝野、祸乱朝纲的人物?甚至……以其心性,可能比他们做得更隐蔽,也更危险?”
“恐怕不止于此。”戚睿涵接话,他的脸色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神却异常锐利,“前明的宦官,无论如王振、刘瑾、乃至魏忠贤如何权势熏天,他们终究难以真正意义上威胁到皇权本身,他们的权力完全来源于皇帝的宠信,一旦失去宠信,便如无根之萍。但如今我们面临的情况,有其特殊之处。开国元勋集体隐退或势衰,皇太孙年轻且理政根基未稳,又对此人产生了极深的依赖。若司马门真如如苑姐所观察的那般,胸怀异志,他所图谋的,恐怕就不仅仅是权倾朝野、贪墨受贿那么简单了。他可能……会试图成为皇权背后的影子,甚至……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我们必须要警惕他是否有更进一步的野心。此人,我们必须高度提防。”
白诗悦感受到戚睿涵话语中的沉重,不由得更加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指尖冰凉,她担忧地望向戚睿涵,又看看刁如苑,声音带着一丝急切:“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想办法去提醒陛下?或者……找个机会,委婉地告诉来亨,让他对司马门有所防备?”
戚睿涵缓缓地摇了摇头,目光越过书桌,投向窗外那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仿佛要看清那黑暗中隐藏的所有秘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无凭无据,仅凭我们的主观猜测、感觉,以及一些基于历史经验的推论,如何去说?向谁去说?陛下如今正处于丧子之痛中,心神俱损,且对司马门信任有加,视其为可靠的家奴。我们贸然进言,非但不可能动摇陛下对司马门的信任,反而可能引火烧身,被扣上一个离间天家君臣、干涉内廷事务、甚至是借机邀宠营私的罪名,后果不堪设想。至于皇太孙……他如今对司马门几乎言听计从,依赖极深,视其为师长和心腹,我们这些外臣、或者说‘客卿’的话,他未必听得进去,甚至可能引起他的反感,适得其反。”
刘菲含保持着冷静,她合上面前的小本子,用理性的口吻说道:“现阶段,情绪化的直接对抗或谏言是不可取的。我们需要的是证据,或者至少,需要更系统、更密切地关注司马门的一切动向,包括他接触了哪些人,处理了哪些事务,在哪些政策上施加了影响。同时,我们也要想办法,寻找合适的契机,以不易察觉的方式,潜移默化地向皇太孙推荐一些真正有才学、品性端正的儒臣或青年才俊,让他能接触到更多元的治国理念和人才,开阔视野,不能让他完全被司马门一手遮天,垄断了信息来源和思想渠道。”
刁如苑点头赞同,脸色稍霁:“菲含说得对,这是目前最务实、也最可能有所作为的方向。眼下我们能做的,就是外松内紧,静观其变,暗中留意,尤其是关注陛下对诸位国公请辞的最终处置,以及司马门在此过程中的任何微妙表现。朝局即将迎来一次巨大的变动,这股暗流,比我们之前亲身经历的任何一场真刀真枪的战争都要凶险,都要复杂。这不再是明刀明枪的厮杀,而是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的权谋之争,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书房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每个人都在消化着刚才讨论所揭示的严峻可能性,思考着自身在这场潜在风暴中的位置。远处,隐约传来了报时的钟鼓声,悠长而沉闷,一声接着一声,穿透了京师宁静而哀伤的夜空,也穿透了光禄大夫府书房的窗棂。这钟声,仿佛敲响了一个时代的尾声,一个属于开国功臣纵横驰骋的时代正在缓缓落下帷幕;又像是在为一个未知的、潜藏着无数危机与变数的未来,沉重地揭开了序幕。
残阳早已彻底沉入西山,无边的黑暗笼罩了大地,吞噬了白日的最后一丝光亮。光禄大夫府的书房内,烛火依然顽强地亮着,侍女轻手轻脚地进来剪过一次灯花,使得光线重新变得明亮了些,但那光芒,却似乎始终无法完全驱散弥漫在每个人眉宇间、心头的沉重与隐忧。开国将星的集体黯淡,与内廷深处那悄然滋长、难以窥测的阴影,构成了一幅极具张力、令人窒息的画面。
大顺王朝在经历了开国的金戈铁马、四海的初步臣服、以及下西洋远航的壮举之后,终于不可避免地,走到了一个关乎国本与未来命运的历史十字路口。前路是坦途还是深渊,是持续辉煌还是跌入泥沼,无人能知。
他们六人,作为穿越了时空壁垒的见证者与参与者,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历史的洪流与政治的漩涡面前,个人的力量是何其渺小,而那看似固若金汤、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下,围绕其进行的博弈又是何等的波谲云诡,暗藏杀机。
这一夜,北京城格外寂静,寂静得只能听到风声掠过屋檐,听到更夫遥远的梆子声,听到自己胸腔内那颗因为忧虑而缓慢沉重跳动的心脏。这份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让人心慌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