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定元年正月的北京,寒冬的尾巴依旧顽固地盘踞在这座帝国的都城,风从北面的山峦吹来,掠过紫禁城的金顶朱墙,带着刺骨的余威,卷起街角尚未融尽的残雪。虽已改元“宁定”,取意安宁平定,但京城的气氛却与这年号格格不入。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抑,仿佛一层厚重的、难以驱散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带着呼吸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权力的核心,并未因新皇的登基而更易,反而愈发牢固地掌握在那位深居宫禁、身着蟒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司马门的手中。
年轻的宁定皇帝李天淳,不过是他精心操控下,坐在龙椅上的一个精致傀儡,一个符号罢了。自李岩、宋献策、李之藻等一批敢于直言的忠臣在菜市口血染黄沙之后,朝堂之上,噤若寒蝉。剩下的,要么是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之辈,要么便是如史可法一般,将愤懑与理想深藏于心,暂作隐忍,以待天时的仁人志士。
光禄大夫府内厅,与外间的春寒料峭截然不同,厅堂内,上好的银霜炭在雕花铜盆里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哔剥声,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试图驱散这偌大府邸乃至整个京城上空的寒意。然而,温暖似乎只能停留在肌肤表面,却无法渗透到围坐在一起的六人心底。
戚睿涵,本朝光禄大夫,穿越时空的异数,此刻眉宇间凝结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五位女子:白诗悦,他在这个时代的恋人,聪慧而坚韧;袁薇,诗悦的闺蜜,性格率真,此刻俏脸含霜;董小倩,董小宛之妹,曾随他往返现代,眉宇间多了几分超越时代的通透与沉稳;刁如苑,在现代创办多家文创公司的文创女老板,冷静而精明;刘菲含,他在大学的班长,理工科天才,手指正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檀木桌面上划动着某种复杂的机械构图,眼神专注却带着锐利。
袁薇将手中的青花瓷茶盏轻轻放下,盏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打破了室内的沉闷。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像是冰层下涌动的暗流:“司马门如今是越发肆无忌惮了。指鹿为马,排除异己,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如今连……连郑渡兄弟那样忠勇之人,也遭了他的毒手。”她的话语顿了顿,提及郑渡,语气中流露出痛惜与更深的愤懑,“再这样下去,这大顺的江山,怕是真的要改姓司马了。我们辛苦维系的一切,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它毁于一旦?”
白诗悦闻言,纤细的眉头微微蹙起,如同笼罩着一层薄雾的远山。她接口道,声音轻柔却清晰:“他在宫中经营多年,如今已是一手遮天。陛下身边,从贴身内侍到殿前侍卫,恐怕都已换成了他的眼线心腹。我们几个,虽有陛下亲封的郡主爵位和睿涵的光禄大夫虚名,听着尊贵,实则难以接近真正的权力核心,更别提……匡扶社稷,扭转这令人窒息的局面了。”她的话语中透着一股无力感,但这无力之下,却藏着不甘的火焰。
董小倩自南京归来后,气质愈发沉静。她轻抚着茶杯温热的边缘,眸光流转,仿佛映照着在南京见识过的风波与人情。她开口,声音如同清泉滴落在玉石上,带着一种冷静的穿透力:“司马门如今权势熏天,爪牙遍布朝野内外,根基深厚。郑渡兄弟的行刺,勇气可嘉,却也证明了硬碰硬绝非上策,不过是徒然牺牲,令人扼腕。”她的话,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了众人心头的焦躁之上,提醒着现实的残酷。
刁如苑微微颔首,手腕上一只通透的翠玉镯子随着她的动作泛着温润的光泽。那是她运用现代商业理念,在大顺王朝巧妙经营所得的产业收益购置的,象征着她的能力与在这个时代的立足之本。
她的话语带着商人的审慎与谋士的分析:“司马门的根基,在于内廷被他牢牢掌控,部分京营将领被他以利诱或以势压,已然收买,再加上那些见风使舵、只求自保的文臣集团。我们要动他,必须谋定而后动,内外结合,务求一击必中。否则,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我们需要更周密的计划,更可靠的盟友,以及……一个绝佳的时机。”她的分析条理清晰,将复杂的局势拆解开来。
一直沉默的刘菲含终于抬起头,停止了指尖的无意识划动。她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理工科特有的专注与决断:“我们不能永远这样坐以待毙。司马门最近提出的那些政令,废除一条鞭法、恢复徭役、重启海禁……这不仅仅是在争权夺利,这是在开历史的倒车,是在摧毁我们这些年来努力推动的进步根基。若真让他推行下去,刚刚喘息过来的百姓将重陷困苦,国库刚刚好转的收支将再次恶化,我们带来的那些种子、那些技术图纸、那些关于未来的构想,都将失去意义。”她的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必须联系一切可以联系的力量,清君侧,靖国难。这不是选择,而是唯一的出路。”
戚睿涵静静地听着每一位同伴的发言,她们的话语,或激愤,或忧虑,或冷静,或决绝,最终都汇成了同一种坚定的信念。他从现代来到明末,亲身参与了抗清、助顺、乃至一统的波澜壮阔,又带着她们往返于两个时空之间,早已结下了超越时空的深厚情谊,成为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炭火的暖意和茶水的清芬,沉声开口,声音不高,却像磐石一样稳定:“菲含说得对。司马门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如今朝中并非没有忠义之士,只是群龙无首,畏惧其滔天权势,敢怒而不敢言。我们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够将所有散落的力量凝聚起来,形成雷霆之势的契机。”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墙壁,看到了更远的未来,看到了权力斗争的规律:“司马门刚刚诛杀了郑渡公子,意在震慑朝野,这是他巩固权势的一步。接下来,为了进一步树立他至高无上的权威,试探百官的最终风向,他必定会寻找一个机会,举办一场盛大的庆典,粉饰太平,彰显其威仪,享受那种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快感。”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我们,就在他自以为登上权力顶峰,志得意满、防备或许会因傲慢而出现一丝松懈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
密网,悄然织就
计划的光谱,在光禄大夫府这间被炭火烘得温暖的厅堂内,开始具象化,延伸出无数细微的脉络。戚睿涵凭借其光禄大夫的身份——这个职位虽无太多实权,却地位清贵,便于结交各方,以及多年来在朝野内外积累的人脉,开始了他危险而隐秘的联络之旅。
他第一个拜访的是延平侯朱成功。郑渡的死,如同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在这位兄长的心上。侯府内的书房,气氛凝重。朱成功面色沉痛,眼神深处燃烧着刻骨的仇恨,但常年戎马生涯、统领水师养成的巨大沉稳,让他强行压制住了立刻复仇的冲动。
“元芝,”朱成功用戚睿涵的表字称呼,显得亲近而郑重,“司马门经郑渡一事,戒备必然森严如铁桶。宫中内外,遍布他的东厂番子和锦衣卫眼线,稍有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若无万全准备,周密部署,恐难成功,反而会步了我那兄弟的后尘。”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那是压抑着巨大悲愤的结果。
侍立一旁的幕僚陈永华,亦是足智多谋之士,他沉吟片刻,补充道:“戚大人,侯爷所言极是。此事非同小可。需得联系绝对可靠的京营或将门子弟,掌握部分实际的兵权,至少要在事发之时,能迅速控制住皇宫周边乃至京城九门的局势,防止司马门的党羽反扑或外镇兵马异动。同时,宫内也需要有人作为内应,关键时刻能够开启宫门,或者至少传递消息,确保行动顺利。”
戚睿涵沉稳地点了点头,朱成功和陈永华的顾虑都在情理之中。“宫内,我会设法联系一些对司马门倒行逆施早已不满的旧人,以及……陛下身边,或许尚存忠心的侍从。他们或许职位不高,但在关键时刻,或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至于外援,确保京城一旦有事,能有勤王之师遥相呼应,形成震慑……我亲自去请。”
接下来的日子,戚睿涵与刘菲含、董小倩等人分头行动,如同精密的齿轮开始悄然转动。戚睿涵带着沉稳机敏的董小倩,以视察地方春耕、体察民情为名,轻车简从,却暗中快马加鞭,直赴武昌。他们的目标,是已致仕在家,但在军中部旧遍布、威望犹存的老将郝永忠。
武昌郝府,老将军听闻戚睿涵带来的京城变故与司马门的种种恶行,尤其是构陷忠良、欲废新政之举,不由得拍案而起,花白的须发皆张,怒目圆睁:“阉贼安敢如此。先帝创业未半,中道崩殂,如今竟让此獠祸乱朝纲至此。戚公子,你只管放手去做,老夫虽已致仕,但旧部尚存几分情面。一旦京城有变,老夫即刻以清君侧之名,传檄旧部,率兵声援,定要教那些可能忠于司马门的外镇兵马不敢轻举妄动!”老将军的承诺,如同定海神针,为未来的行动增添了一份重要的保障。
离开武昌,戚睿涵与董小倩又马不停蹄,南下衡州,拜访潇湘侯朱由榔。朱由榔身为宗室,对司马门擅权、架空皇权的行为早已深恶痛绝。加之戚睿涵此前助大顺开拓航海、改良农械、引入新作物,立下赫赫功劳,其言在宗室和部分开明官员中甚有分量。朱由榔在详细听取了戚睿涵的计划后,亦表示了明确的支持,不仅提供了部分钱粮作为行动所需,更承诺在舆论上给予支持,利用宗室的影响力,暗中联络其他对司马门不满的藩王宗亲。
与此同时,留在京城的刘菲含与白诗悦、袁薇也并未闲着。她们利用自身的郡主身份和女性不易引人注目的优势,如同穿花蝴蝶般,在各种赏花会、茶话宴饮的掩饰下,暗中与史可法、张煌言、堵胤锡等尚在朝中且风骨凛然的官员传递消息,统一立场,告知他们外援已动,只待时机。
刁如苑则充分发挥其庞大商业网络的作用,调动巨额资金以备不时之需,并利用商队渠道隐秘、往来频繁的特点,与吕留良、方以智等隐居江南、却心系天下的士林领袖取得了联系。
方以智、吕留良等人听闻要铲除国贼,无不振奋不已。他们虽身处江湖,远离庙堂,但读书人的济世之心未泯。立刻利用自身在士林和江湖中的影响力,精心招募了一批心怀忠义、武艺高强、且可靠谨慎的江湖义士,通过各种渠道,分批秘密潜入京城,最终悄无声息地汇聚到戚睿涵麾下,听候调遣。
一张无形而坚韧的大网,在司马门及其党羽尚未察觉之际,已在他头顶悄然织就,缓缓收紧。各方力量,怀着对国贼的愤恨,对社稷的忧虑,在“诛司马,清君侧”这面共同的旗帜下,艰难而又无比坚定地汇聚着,等待着那石破天惊的一刻。
时机,与暗夜的刀光。
司马门为了进一步树立个人权威,并彻底摸清百官之中是否还有隐藏的异见者,决定在宫中举行一场盛大的“四海升平”庆典。他要求所有在京文武百官,无论品级,皆需到场庆贺,美其名曰为新皇宁定皇帝祈福,实则为自己歌功颂德,享受那万臣来朝、隐然凌驾于天子之上的无上快感。
“机会来了。”戚睿涵在府中得到宫中眼线秘密送出的确切消息时,眼中精光一闪,如同暗夜中划过的流星,“就在这庆典之上,万众瞩目之下,当众揭穿其奸佞面目,奉天讨逆!”
庆典前夜,北京城笼罩在初春特有的、带着湿意的寒意之中。万家灯火渐次熄灭,街巷间偶有更夫梆子声传来,悠长而空旷。皇宫,这片帝国最核心的区域,更是陷入了一种异样的宁静之中,只有巡逻侍卫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偶尔打破这片宁静。然而,在这片看似平和的寂静之下,足以改变王朝命运的暗流正在汹涌澎湃。
戚睿涵与刘菲含,在吕留良招募的几位轻功卓绝、擅长隐匿的义士引领下,如同暗夜中诞生的幽灵,借助建筑物的阴影和巡逻队伍的间隙,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明日即将举行庆典的殿前广场及周围复杂的廊庑殿宇之间。
戚睿涵凭借多次随驾出征和参与朝会的经验,对宫禁布局、明哨暗岗的分布了如指掌。他料定,以司马门多疑狡诈、惜命如金的性格,经历郑渡行刺事件后,绝不会在如此重要的场合毫无准备,必定会在暗处埋伏精锐高手,以防不测,同时也可能借机清除他怀疑的对象。
“睿涵,你看那边。”刘菲含压低声音,几乎只是气流摩擦的声音,她指向一处重檐歇山顶殿宇的飞檐之后。那里,借着稀疏月光和远处宫灯微弱反光的混合照明,可见几点极其模糊、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金属冷光,若非他们早有准备且目力极佳,绝难发现。
“果然不出所料。”戚睿涵眼神一凛,如同出鞘的利刃,“司马门定然埋伏了弓箭手和刀斧手在此。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拔掉这些钉子,换上我们的人,才能确保明日史大人发声时,不会立刻被血腥镇压。”
他们借助义士们的专业手段,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在庞大的宫殿建筑群阴影中小心翼翼地移动、探查。果然,在几处关键的制高点和视线极佳的隐蔽角落,他们发现了司马门安排的东厂番役高手,以及一些明显带有江湖草莽气息、被重金收买的亡命之徒。
为首两人,气息沉稳绵长,目光开阖间精光四射,正是司马门的心腹,东厂番役头子简学志和以出手狠辣、杀人如麻着称的流氓匪首潘一刀。这些人屏息凝神,等待着明日可能出现的“意外”,却不知自己已然成了别人眼中的猎物。
“动手!”戚睿涵看准时机,以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下达了命令。
他与刘菲含身形如电,率先从藏身处扑出,目标直指简学志和潘一刀。与此同时,吕留良招募的义士们也各自找准目标,如同潜伏已久的猎豹,从各个意想不到的角度袭向那些埋伏的暗哨。
简学志反应极快,身为东厂高手,对危险的感知异于常人。听到身后风声不对,他甚至来不及回头,反手便是一刀劈出,刀势狠辣刁钻,直取戚睿涵腰腹。戚睿涵的剑术历经多年磨练,尤其是融合了现代格斗理念与古代武学精髓后,已臻化境。面对这迅猛一击,他身形微侧,如同柳絮随风,手中那柄看似普通的长剑却划出一道清冷玄妙的弧光,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点向对方持刀的手腕。
刘菲含的双柳叶刀更是将灵巧与狠厉结合到了极致,她配合着戚睿涵的剑招,身法飘忽,双刀如同毒蛇吐信,专攻潘一刀的下盘要害。潘一刀虽悍勇,凭借一股亡命之气在江湖上闯出名头,但在戚睿涵和刘菲含这等历经生死磨练、武艺高强且配合默契的合击下,他那套野路子的刀法很快便左支右绌,破绽百出。
周围的战斗也在短暂而激烈地进行着。义士们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精通暗杀与格斗,又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黑暗中只闻几声闷哼,几道利刃破风的细微声响,以及身体倒地的沉重声。那些埋伏的番役和流氓甚至来不及发出警报,便被迅速制服,或被用浸了麻药的布团塞口,或被特制的牛筋绳索捆绑结实,如同货物般被拖入事先看好的阴暗角落、废弃值房之中藏匿起来。
戚睿涵一剑挑飞简学志的单刀,剑尖如同拥有生命一般,顺势前递,冰冷地抵住其咽喉皮肤,渗出一粒血珠。他低声道,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司马门倒行逆施,恶贯满盈,死期已在眼前。识时务者,可免一死。”
简学志感受到咽喉处传来的刺痛和死亡的寒意,眼角余光瞥见自己带来的手下已被尽数制服,毫无声息,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终于颓然低头,放弃了抵抗。另一边的潘一刀,也被刘菲含的双刀交叉架住脖颈,感受到刀锋的冰冷,他凶悍之气尽消,动弹不得。
迅速清理完现场,戚睿涵带来的、早已宣誓效忠的锦衣卫心腹和部分江湖义士们,迅速换上了那些被制服的番役的服饰,拿起他们的兵器,悄然隐入原先的埋伏位置。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如行云流水,并未惊动远处那些按固定路线巡逻的普通守卫。皇宫,依旧沉浸在它那宏大而虚假的宁静之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次日,天色出乎意料地晴好。初春的阳光带着些许暖意,毫无保留地洒在紫禁城层层叠叠的琉璃瓦上,折射出炫目而威严的金色光彩。宫中处处张灯结彩,旌旗飘扬,巨大的宫灯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鼓乐齐鸣,庄重而喜庆的乐章回荡在宫墙之间,营造出一派四海升平、国泰民安的盛世景象。
文武百官身着符合品级的朝服,如同色彩斑斓的潮水,按着严格的序列,表情各异地缓缓步入举行庆典的大殿之前那宽阔的广场。有人面带谄媚,有人眼神麻木,也有人低眉顺目,将真实的情绪深深隐藏。
司马门身着御赐的猩红蟒袍,满面红光,志得意满地坐在御阶之上,仅次于皇帝龙椅的尊贵座位上。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似笑非笑的神情。
新皇李天淳端坐于龙椅之上,年轻的面庞略显苍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与木然,仿佛一尊被精心打扮过的木偶。司礼监秉笔太监段正华,手持拂尘,如同影子般侍立在司马门身侧,他那双阴鸷的眼睛,如同鹰隼般不断扫视着下方的百官,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迹象。
庆典依序进行,繁琐而冗长的仪式一项项进行着。百官按照品级高低,轮流上前,向御座上的皇帝和旁边的司马门躬身道贺,言辞多是华丽而空洞的谀词,歌颂着“四海升平”、“皇恩浩荡”,更不忘感念司马公公“辅政”之功,“辛劳为国”。司马门眯着眼,微微颔首,享受着这虚幻的、由权力构筑而成的巅峰时刻,仿佛自己已然是这帝国真正的主宰。
戚睿涵、白诗悦、袁薇、刁如苑、董小倩、刘菲含六人也位列席中。白诗悦、袁薇、刘菲含虽因之前的一些风波已被识破女儿身,但宁定皇帝亲封的郡主封号仍在,且今日庆典,特许有诰命的女眷出席,她们的出现并不突兀。她们平静地坐在那里,与周围的环境似乎融为一体,但彼此间偶尔交换的眼神,却透露出她们平静外表下,那紧绷如弓弦的神经和即将喷薄而出的决绝。
终于,轮到了大臣代表上前宣读歌颂文书的环节。按照司马门事先的安排,本应由礼部一名善于阿谀的官员出面,但他为了进一步彰显自己的权威,并试探那些素有名望、近来似乎表现得颇为“顺从”的大臣,他特意改变了主意,目光扫过班列,点名让史可法上前宣读。
这一刻,广场上的气氛似乎微微凝滞了一下。许多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那位以刚直着称的官员。
史可法面容肃穆,看不出丝毫情绪。他整了整头上代表官阶的梁冠,又理了理身上绯色的官袍,仿佛在进行某种郑重的仪式。然后,他稳步走到御阶之前,在那片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区域站定。他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绫绸,缓缓展开。
广场上一片安静,只有风掠过广场、吹动旗帜和官员衣袂的猎猎声响,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乐声。所有人都以为,这又将是一篇辞藻华丽、歌功颂德的应景文章,或许史可法大人终于也学会了妥协。
史可法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天地间的正气都吸入胸中。随后,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声音洪亮、沉痛,却又异常清晰地传遍了广场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压过了风声乐声:
“臣,史可法,谨奏天听,泣血陈情!” 开篇第一句,便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百官之中,响起一阵低低的、压抑不住的骚动。
司马门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一丝错愕掠过眼底。
史可法毫不理会,继续宣读,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击在人们的心上:“今有阉竖司马门,窃弄威权,荼毒忠良,欺君罔上,祸乱朝纲。其罪一,构陷诛杀柱国之臣李岩、宋献策、李之藻,断股肱之臣,使朝堂空悬;其罪二,把持朝政,一手遮天,指鹿为马,堵塞言路,使君臣蒙蔽,下情不能上达;其罪三,妄改祖制,欲废先帝推行之一条鞭法,复征徭役,重启海禁,与民争利,坏太祖皇帝之基业,动摇国本;其罪四,勾结外藩,暗通日本浪人,收受巨额贿赂,图谋不轨,其心可诛;其罪五,心怀叵测,竟敢于私邸妄言废立,视社稷神器如无物,此乃大逆不道!”
他一口气宣读完五条大罪,字字千钧,句句见血。最后,他猛地提高声调,如同洪钟大吕:“司马门之行径,人神共愤,天地不容。臣恳请陛下,明正典刑,以谢天下!”
整个广场彻底炸开了锅。百官哗然,许多人脸上露出极度的惊骇、难以置信,进而转变为长久压抑后终于爆发的激愤神情。有人下意识地后退,有人则激动地向前迈出半步,拳头紧握。
司马门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那志得意满的神情被一片铁青和无法抑制的暴怒所取代。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因为极度的愤怒,身体甚至有些微微发抖。他指着御阶之下昂然而立的史可法,尖厉的声音因为情绪的失控而变得扭曲变形:“史可法,你……你竟敢在此胡言乱语,污蔑咱家!番役何在?给咱家拿下这个狂悖之徒,立刻拿下!”
他连喊三声,一声比一声急促尖厉。然而,预想之中从四周廊庑、殿顶、角落涌出的伏兵却并未出现。回应他的,只有广场上越发骚动、几乎失控的人群,以及史可法那掷地有声、如同惊雷般在每个人耳边回荡的讨逆檄文余音,还有他自己那显得有些空洞和慌乱的叫喊声在广场上回荡。
段正华见势不妙,脸色瞬间煞白。他知道,伏兵未能出现,意味着出了天大的纰漏。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厉喝一声,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保护厂公,快,擒下逆贼史可法!” 带着身边仅有的十几名贴身番役,便欲冲下御阶擒拿史可法。
就在此时,戚睿涵长身而起,如同一柄终于出鞘的利剑。他朗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现场的混乱:“司马门,你看清楚了,你的伏兵早已伏法,今日便是你这国贼的死期!”
他话音未落,只见原先埋伏番役的各个位置——廊庑之后、殿宇之顶、汉白玉栏杆旁——瞬间涌现出无数身影。他们并非司马门的爪牙,而是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以及装扮各异、却个个眼神锐利、手持利刃的江湖义士。弓箭上弦,箭簇闪烁着寒光,刀剑出鞘,冰冷的锋刃对准了御阶之上的司马门等人,将整个广场以及御阶区域团团围住。
“杀,诛杀国贼!”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充满了积郁已久的愤恨。
如同堤坝溃决,锦衣卫和义士们如潮水般涌向御阶。喊杀声、兵刃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鼓乐与寂静,将这盛大的庆典变成了诛奸的战场。
段正华红了眼,挥舞长剑企图负隅顽抗,做困兽之斗。但他那点依仗权势练就的武艺,在训练有素、悍勇无比的锦衣卫和常年刀头舔血的义士面前,简直不堪一击。顷刻间,数支利箭从不同角度破空而来,精准狠辣地射穿了他的胸膛和咽喉。
段正华身躯剧烈一震,手中长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颤动的箭羽,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的咯咯声,踉跄几步,终于一头栽倒在冰冷的汉白玉台阶上,鲜血如同小溪般从他身下蜿蜒流出,迅速染红了那象征至尊的白色石阶。
司马门见大势已去,心胆俱裂,无边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权势、什么威严,猛地转身,如同丧家之犬般,向着司礼监值房的方向仓皇逃去。那里是他经营多年的巢穴,或许还有密道,或许还有最后一批死士,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有一线生机的地方。
广场上彻底乱成一团。百官或惊恐万状地四处躲避,寻找掩体;或趁势高呼“诛杀国贼”,加入战团;一些原本就对司马门不满的武将和士兵,此刻也看清了形势,纷纷调转刀枪,清剿那些仍在顽抗的司马门余党。
戚睿涵与刘菲含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决然与默契。两人并未参与广场上的混战,而是身形疾掠,如同两道轻烟,巧妙地绕过混乱的人群和交战区域,凭借着对皇宫路径的熟悉,直扑司礼监值房。
司礼监值房内,烛火因为门窗的突然开合而剧烈摇曳,将影子投在墙壁上,张牙舞爪。司马门刚刚冲进门,惊魂未定,正欲反手将沉重的房门闩上,同时目光慌乱地扫视着房间,寻找那可能存在的密道机关或者可以用来抵抗的兵器,却惊骇地发现,房内早已站着两人,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戚睿涵手持长剑,剑尖斜指地面,殷红的血珠正顺着剑脊缓缓滑落,在青砖地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暗色痕迹。他面色沉静如水,唯有眼神冷冽如万古寒冰。刘菲含手握双柳叶刀,刀身泛着幽光,眼神如同盯住猎物的雌豹,已然封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你……你们……”司马门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惨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他指着仿佛从天而降的两人,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而剧烈颤抖,“你们是如何进来的?” 这里是他自以为最安全的地方。
“自然是走进来的。”戚睿涵淡淡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司马门,你权倾朝野,生杀予夺,可曾听过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今日,便是你的报应之时。”
司马门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猛地从袖中掏出一把明显淬了剧毒、泛着幽蓝光泽的匕首,嘶吼一声,声音凄厉如同夜枭:“咱家跟你们拼了!”合身向戚睿涵扑来,姿态癫狂,全无章法。
他毕竟年老体衰,又常年养尊处优,虽有些阴狠毒辣的手段,但在戚睿涵和刘菲含这等历经沙场磨练、武艺已臻一流之境的人面前,无异于以卵击石,徒劳无功。
戚睿涵身形甚至未曾移动,只是手腕微微一抖,长剑如同拥有生命般骤然弹出,化作一道电光,精准无比地挑飞了司马门手中那淬毒的匕首。匕首当啷一声飞出去,撞在墙壁上,然后掉落在地。与此同时,刘菲含的双刀已然如影随形般递到,刀光如同冷月一闪,分别精准地划向司马门的双膝后方。
“啊——!” 司马门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双膝剧痛,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蟒袍下摆沾染了尘土。
戚睿涵踏步上前,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也没有丝毫的犹豫。手中长剑如同执行天罚的器具,带着积郁已久的国仇家恨,带着对枉死忠魂的告慰,干脆利落地直刺而出,精准地刺入了司马门那因为恐惧而剧烈跳动的心口。
司马门猛地瞪大了眼睛,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充满了无尽的不甘、怨毒以及对死亡的极致恐惧。他的喉咙里发出最后几声模糊不清的咯咯声响,想要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头一歪,这位权倾一时、祸乱朝纲、将大顺王朝拖入深渊边缘的大宦官,最终倒在了他曾经发号施令、肆意妄为的值房之内,气绝身亡。
戚睿涵缓缓拔出长剑,看着司马门瘫软在地、逐渐冰冷的尸体,长长地、仿佛要将胸中所有浊气都吐出来一般,舒了一口气。持续多日的紧张谋划,巨大的压力,在这一刻终于随着国贼的伏诛而消散。刘菲含也收刀入鞘,走到他身边,轻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解脱:“结束了。”
两人推开值房的房门,走了出去。外面的喊杀声已经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的战斗和搜捕负隅顽抗余党的声响。阳光毫无阻碍地刺破云层,毫无保留地洒在皇宫的每一个角落,金色的光芒照亮了朱红的宫墙,晶莹的琉璃瓦,也照亮了广场上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仿佛要用这最炽热的光明,涤尽方才的阴霾、血腥与污浊。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整个北京城。司马门伏诛!其党羽或被擒获,或作鸟兽散。当司马门的尸体被如同拖死狗般从司礼监值房拖出,暴尸于西市街头时,这座沉寂了太久的都城仿佛瞬间被点燃了。
压抑已久的百姓纷纷涌上街头,敲锣打鼓,燃放起家中珍藏的鞭炮,欢呼声、痛哭声、叫好声响彻云霄,比过年还要热闹百倍。人们奔走相告,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和解脱,茶楼酒肆之中,无不称颂诛杀国贼的义举,感念苍天有眼。
戚睿涵回到光禄大夫府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府邸的门楣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白诗悦、袁薇、董小倩、刁如苑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她们脸上带着久违的、发自内心的轻松与笑意,眼中闪烁着如释重负的泪光。
“成功了!”白诗悦迎上前,紧紧抓住戚睿涵的手臂,声音带着哽咽,却充满了喜悦。
袁薇长长地、彻底地舒了口气,仿佛要将积压在胸中许久的闷气全部呼出:“这笼罩在北京城上空,让人喘不过气的乌云,总算散了。”
董小倩看着风尘仆仆却眼神明亮的戚睿涵和刘菲含,温柔地笑道:“辛苦你们了。一切都还顺利吗?”
刁如苑则已经恢复了平日里那位商界女强人的冷静与务实,她分析道:“司马门虽除,大快人心,但他留下的烂摊子却不小。朝局需要尽快重整,被他破坏或搁置的政令,如一条鞭法、海贸事宜,也需要尽快拨乱反正,恢复秩序。接下来,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戚睿涵点了点头,目光逐一扫过眼前这五位容颜各异,却同样美丽、智慧、勇敢,与他历经生死、始终相伴的红颜知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慨与澎湃的力量。从现代到明末,再到如今的大顺,一路走来,风雨同舟。除奸之路艰险万分,但他们终究是凭借智慧、勇气和彼此的信任,携手闯了过来。
国贼已诛,晨曦已现。然而,所有人都明白,这只是一个新的开始。大顺王朝未来的路,依然漫长,百废待兴,任重而道远。但至少,笼罩在头顶的最大一片阴霾已经散去,希望的曙光,正真切地照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也照在每一个心怀希望的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