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市城下的鏖战,随着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被远山吞噬,终于暂告一段落。鸣金收兵的钲声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悲凉。
唐军如同退潮的海水,从那座依旧巍然耸立、如同巨兽般盘踞的坚城下撤下,留下了城上城下无数具来不及收敛的尸骸、破损的兵器、以及燃烧未尽冒着缕缕青烟的攻城器械残骸。
巨大的营盘在暮色中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却难以驱散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沉重阴霾。
白日里皇帝遇险、大将重伤、士卒喋血的惨烈景象,如同梦魇般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焦糊味,混杂着伤兵营里传来的压抑呻吟和偶尔爆发出的凄厉惨嚎,构成了一曲胜利者也无心庆祝的夜曲。
中军大帐内,烛火通明,却气氛凝滞。
李世民已换下那身沾染血污的金甲,穿着常服,坐在案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御医刚刚禀报,程名振伤势极重,虽暂时吊住了性命,但能否醒来尚是未知之数;尉迟宝琳双目灼伤严重,即便日后恢复,视力也必然大损,一身武艺恐怕……至于其他中下层将领的伤亡,更是触目惊心。
“陛下,今日之挫,臣罪该万死!”
李积再次跪倒在地,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自责与无力。作为全军主帅,面对如此坚城,损兵折将至此,甚至险些让皇帝陷入绝境,他难辞其咎。
长孙无忌、褚遂良等文臣亦是面色凝重,沉默不语。他们深知,眼前的困境已非单纯军事问题,更关乎皇帝威信与全军士气。
李世民没有立刻让李积起身,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仿佛要看穿那跳动的火焰背后隐藏的破敌之策。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沙哑:“罪?现在论罪有何用?朕要的是破城之策!一座安市城,竟让我十万精锐束手无策,损兵折将……梁万春,好一个梁万春!”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锐利的光芒,但那光芒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炮石无用,穴攻被识破,强攻徒损士卒……难道朕真要在此城下,耗尽锐气,坐等渊盖苏文调集举国之兵来援吗?!”
帐内无人能答。
安市城就像一颗砸不烂、啃不动的铜豌豆,卡在了唐军东征的咽喉要道上。
而与此同时,在远离中军、靠近后方辎重区域的一处简陋伤兵营内,气氛更是压抑。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金疮药味和血腥气,呻吟声此起彼伏。郎将陈骁被安置在这里,他大腿和肩膀的伤口已被重新包扎,但失血过多和过度疲惫让他脸色苍白,昏昏沉沉。朦胧中,他似乎又回到了白日的城头,看到了那如林的枪阵,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喊杀,感受到了那冰冷的矛尖触及皮肤的寒意……他猛地惊醒,冷汗浸湿了内衫,急促地喘息着。
“又做噩梦了?”旁边一个虚弱的声音传来,是同营的一名队正,失去了一条手臂,眼神空洞。
陈骁没有回答,只是艰难地撑起身子,望向帐外漆黑的夜空和远处安市城方向隐约的轮廓。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勇武,在这座坚城面前,似乎显得如此苍白。
就在这万马齐喑、士气低迷的夜晚,一个消息如同微弱的星火,在黑暗中悄然传递,稍稍搅动了死水般的军营。
救驾的吴战,醒了。
他是在次日凌晨时分恢复意识的,极度的劳累昏迷了将近六个时辰。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处相对安静些的营帐里,身上已经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酸软无力。
“醒了?别乱动。”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正是营中的军医刘老,正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走过来,“小将军,感觉好一点了么?陛下亲眼看着我们给你换了衣服,发现没有伤后让所有军医把了脉才放心离开。”
吴战愣了一下,陛下亲自过问?他脑海中闪过昨日那惊险的一幕,想起那身耀眼的金甲和那张威严的面孔,心中并无太多波澜,只是觉得完成了一件该做的事情。
他更关心的是他的工兵铲:“我的……铲子呢?”
刘老哭笑不得:“都这时候了,小将军还惦记你那破铲子?放心,给你收着呢,就在帐角。先喝点药汤,你身体太虚了!”
吴战顺着方向看去,果然那柄沾满黑红血垢工兵铲,正静静地靠在帐篷的支柱旁。他这才松了口气,接过药碗,默默地喝了起来。
消息不知怎的,还是传开了。
只不过说的是一个最低等的兵卒,在万军之中,用一柄工兵铲救了皇帝,并且力战至昏迷,这简直如同传奇话本里的故事。
尽管高层对此事的态度讳莫如深,并未大肆宣扬,但在底层士卒中间,尤其是在同样出身寒微的普通士兵和工兵之中,吴战的名字悄然传开,带着一种混合着敬佩、好奇与不可思议的情绪。
“听说了吗?就是那个叫吴战的兵……”
“真的假的?用工兵铲挡住了高句丽蛮子的战斧?”
“陛下还亲自过问了他的伤势……”
“真是条好汉!给咱们长脸了!”
这些窃窃私语,如同细微的涟漪,在沉闷的军营中扩散。它或许无法立刻提升整体的士气,但却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打破了那种令人绝望的沉寂,给一些普通士兵的心里,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或“榜样”的光亮。
原来,即便不是将军,不是锐卒,在最危急的时刻,也能爆发出如此力量,也能得到皇帝的关注。虽然很少一部分老人知道吴战的真正身份,也是闭口不谈。
宋涛悄悄来过,询问刘老没有大碍稍稍安心,可还是交代有问题通知一下右虞侯军。
而在中军,李世民也再次暗中吩咐医官用好药,并让亲信留意吴战的恢复情况。
对于这位帝王而言,吴战的出现,不仅仅是一个救命恩人,更像是一个启示,或者说,一个打破当前僵局的、微不足道却可能蕴含转机的……变数?他甚至在思考吴战是不是当初做梦之时的那一卒,如果是能否在接下来的攻城战中,起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作用?
夜渐深,营盘中除了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伤兵的呻吟,又响起了另一种声音——那是后勤营和工兵营驻地传来的、富有节奏的敲击声。
那是工匠和辅兵们在连夜赶工,修复破损的甲胄兵器,打造新的箭矢,或者加固营寨栅栏。砧板与铁锤、木槌的碰撞声,在寒冷的春夜里传出很远,与满天星斗相互映衬,带着一种坚韧而悲凉的意味。
柳营星影动,寒砧声声急。
这声音,既是唐军舔舐伤口、重整旗鼓的象征,也仿佛是在为下一轮更加未知、可能更加残酷的进攻,敲响着倒计时的钟声。
在这沉寂与躁动并存的夜晚,某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