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大典的余韵尚未散去,新生的乾朝朝廷已经如同一架精密的机器,开始高速运转。
定鼎天下,不仅仅是更换一面旗帜、一个名号,更是对旧有秩序的全盘重塑。
官制、律法、税赋、兵制……千头万绪,皆需在“启明”这个年号下,展现新的样貌。
洛阳宫城的偏殿内,烛火彻夜不息,官员们步履匆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开创时代的兴奋与疲惫。
正是在这般忙碌的背景下,内侍来到了重臣种桵的值房,传达了徐墨的口谕:“即刻于偏殿觐见”!
种桵放下手中正在斟酌的关于地方官制改革的条陈,心中微微一怔。
数日前,陛下令敬翔和自己为核心带数名重臣商议官制!
此刻突然唯独召见自己,所为何事?
他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朝服,定了定神,随着内侍向深宫走去。
踏入熟悉的偏殿,种桵却隐隐觉得气氛与往日不同。
殿内不似议事时那般庄重肃穆,反而透着一丝……随意?
徐墨并未端坐于御案之后,而是负手站在窗前,夕阳的余晖为他玄色的常服镶上了一道金边。
那道刚刚承受了天命的身影,在此时竟显得有些孤寂。
所谓孤家寡人,莫过于此!
“臣种桵,叩见陛下。”种桵收敛心神,依礼参拜。
徐墨闻声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摆了摆手:“子竟来了,不必多礼。这里没有外人。”
他指了指一旁早已铺设着软垫的檀木椅,“坐。”
种桵口中称谢。
很快,内侍奉上两盏清茶,氤氲的热气带着清香在殿中弥漫。
徐墨没有急于开口,而是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叶,呷了一口。种桵也只能按捺住心中的疑惑,静静陪坐。
沉默了片刻,徐墨放下茶盏,目光落在种桵身上:“子竟,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百废待兴,千头万绪,都压在你们身上。”
“此乃臣等本分,不敢言辛苦。”种桵恭敬回道。
徐墨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天下打下来了,如何坐稳,如何传之万世,才是真正的难题。”
“相较于那些马上征战的将军,你们这些运筹帷幄、制定章程的臣子,功劳更大!”
他话音未落,随即挥了挥手。两名侍从应声而入,小心翼翼地展开了一卷巨大的舆图,正是如今大乾王朝的疆域图。
山川河流,州郡城池,尽在其中,这广袤的版图,是他徐墨带领他们,一步步打下来的。
徐墨站起身,走到舆图前,目光缓缓扫过这万里江山,最终定格在种桵脸上,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
“子竟,你看这天下。告诉我,你想要哪里?朕,封你万户侯!”
轰隆一声,种桵只觉得脑中一阵轰鸣。封侯?!万户?他万万没想到,皇帝单独召见,开口竟是如此直接、如此厚重的封赏!
这并非寻常的论功行赏,而是在新朝官制尚未明确,功臣名爵尚未议定之时,皇帝以一种近乎私人的方式,给予他超乎想象的殊荣!
刹那间,无数念头在种桵心中电闪而过。巨大的惊喜之后,是警惕与清醒!
一路走来,他清楚徐墨的为人,可他更深知“为人臣子,功高震主”的古训。
有多少原本君臣和睦的典范,因为臣子的“骄纵”而毁于一旦的,“大王”和“皇帝”可不只是称谓的变化!
随即几乎是瞬间,他离席,躬身到底:“陛下!臣万万不敢!辅佐陛下,平定天下,乃是人臣之本分,岂敢觊觎裂土封侯之赏?”
“陛下隆恩,臣心领,但封地之事,绝不敢受!”
徐墨闻言,眉头瞬间皱起,他盯着种桵,半晌,佯装生气,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不悦:
“子竟这是何意?难道在你心中,我徐墨是那种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飞鸟尽,良弓藏’的刻薄寡恩之君吗?”
他此刻的自称,不再是威严的“朕”,而是“我”。
种桵闻言,恭敬道:“陛下息怒!臣绝无此意!陛下待臣等恩重如山,臣……”
一边说着,一边种桵还打算再次躬身!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被徐墨打断了。随后徐墨更是上前一步,亲手扶住了种桵的手臂,语气缓和下来,带着几分感慨和亲昵:
“好了,起来。咱俩之间,从微末之时一路走到今日,生死与共,还有什么是不能直说的?就没必要再来这些虚礼了!”
这一句“咱俩之间”,这一句“没必要来虚的”,如同暖流,瞬间冲散了方才那点紧张气氛。
种桵抬起头,看到徐墨眼中那份真诚的责备与信任,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同时也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与酸楚。
他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对了。“陛下……”种桵的声音有些感动。
徐墨拉着他重新坐下,指着地图上河内郡那片地方,无奈地摇头笑道:“你呀你……以你的功绩,不过封万户而已,你还嫌多!”
“要是林沣,早就磕头谢恩了!”
随后徐墨将本打算挑选的富饶之地,换成了一块靠近洛阳的地方!谈不上富饶,但临近中央亦是块好地方!
“这下,你就不要和我推辞了!”
“臣……叩谢陛下天恩!”种桵这次没有再拒绝,郑重行礼领受。他知道,这已经是徐墨在照顾他心情的同时,所能给予的底线了。
封赏之事既定,殿内的气氛变得更加融洽。徐墨重新坐回座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再次投向那幅巨大的疆域图,眼神变得幽深起来。
“子竟,”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今日找你来,封赏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想与你聊聊这天下的将来,聊聊我心中所思所想。”
种桵立刻正襟危坐:“臣,洗耳恭听。”
“我们推翻了一个旧唐朝,”徐墨的语气带着一丝冷峻,“也亲眼见证了这个庞然大物是如何从内部腐朽,最终分崩离析的。你认为其弊病何在?”
种桵沉吟片刻,答道:“臣以为,唐室之衰,始于藩镇割据,权柄下移,中央号令不行;盛于宦官乱政,党争倾轧,朝纲败坏;终于君臣昏聩,民生凋敝,天下离心。”
“说得不错。”徐墨颔首,“但根源在于其‘制’度出了问题。
“地方节度使,集军、政、财权于一身,形同国中之国,尾大不掉,最终反噬中枢。这就是前车之鉴!”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那些曾经是藩镇核心的区域。
“所以,我一直在想,如何能避免重蹈覆辙?如何能将这天下权柄,真正收归中央,确保政令畅通,如臂使指?”
种桵目光一凝,他意识到,陛下接下来要说的,才是今日召见的真正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