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东丹一处僻远地境,山脉深处一处山洞。
洞内潮湿阴冷,水滴不时从岩缝渗出。
空气里弥漫着苔藓、泥土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还有一种……属于绝望的沉寂。
耶律尧光蜷缩在洞窟最深处,粗如婴儿手臂般的铁链死死锁住了他的两只脚踝。
蓬乱打结的头发与虬结浓密的胡须几乎掩盖了他原本刚毅的面容,只有偶尔从发丝缝隙间透出的眼神,还残留着一丝未被完全磨灭的锐利。
但更多的,是长时间的囚禁与无声折磨所带来的麻木与空洞。
他被困在这里太久,久到忘记了到底有多久。
从起初的暴怒咆哮、试图以身份威吓,到后来的恳求。
可那两个看守他的不良人,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全然不予理会,这种彻底的漠视,比严刑拷打更摧残人心。
他起初尝试过绝食,但那两个不良人,只是冷漠地看着,直到在他虚弱到濒临昏迷时,才粗暴地灌下些维持生命的流食。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数次尝试挣脱铁链,磨得手腕脚踝血肉模糊,可徒劳无功。
他像一头被拔去利齿、困于深渊的雄狮,只能在这方寸之地,感受着生命力与意志力一点点流逝。
而几日前的变故,曾让他死水般的心泛起一丝涟漪。
一名不良人如同往常一样外出,却再也没有回来。
紧接着,连剩下的那名看守,也在某日听到洞外某种特殊的鸟鸣或信号后,神色微动,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将他独自留在了这绝对的寂静与黑暗之中。
耶律尧光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干渴与饥饿如同火焰般灼烧着他的喉咙和胃。
他舔舐着岩壁上渗出的水珠,试图缓解,却无济于事。
“是要……饿死我吗?”一个沙哑得几乎不像他自己的声音在洞中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和一丝终于来临的解脱感。
然而,求生的本能终究压倒了一切。当虚弱感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意识开始模糊时,一种巨大的恐惧笼罩了他。
这不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是像一只被遗忘的野狗,无声无息死在这无名山洞之中?
想他漠北叱咤风云的大元帅耶律尧光,结局竟至如此?
一行带着耻辱与不甘的清泪,从他污浊的脸上滑落。“呵……呵呵……”他发出低沉的笑声,充满了悲凉。
万念俱灰,莫过于此。
就在他意识涣散,几乎要沉入黑暗之际,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金属甲片的碰撞声以及模糊的人语声,由远及近,在他耳边逐渐响起!
是幻觉吗?
不!不是幻觉!
求生的欲望使他运气最后几分力气,他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向着洞口的方向发出嘶哑的吼声:“来人!来人!!!”声音在洞壁间回荡。
模糊中,他看到了一群人影出现在洞口,挡住了大部分光线。
他们穿着东丹士卒的皮甲,刀鞘上沾染着尚未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浓重的血腥气伴随着他们的进入扑面而来。
是来杀我的?!终于要灭口了吗!
数月来的压抑、此刻的绝境、对死亡的恐惧,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他的理智。
他猛地挣扎起来,铁链哗啦作响,状若疯魔,双目赤红地瞪着那群人,吼道:“拿酒来!拿酒来!”
领头的那名东丹将领,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形同野人、散发着恶臭的人,眉头紧紧锁起。
他身旁一名年轻的士卒更是忍不住低呼:“将军……这人……真是大元帅?”语气中充满了怀疑与惊愕。
将领的心沉了下去。他接到那个不良人临行前传来的消息,说此地关押着耶律尧光。
可眼前这人,与记忆中那个英武威严的大元帅形象相差何止千里?
莫非长时间的囚禁,真的已经将他逼疯了?若真如此,一个疯掉的大元帅,还有什么价值?
想到这里,将领的心头几乎在滴血。乾国突然断绝了一切援助,东丹王耶律悖失去了最大的外部支持,原本就松散的联盟瞬间分崩离析。
如今的东丹,早已是一个空壳,各部族首领蠢蠢欲动,耶律悖不过是被架在火上烤的傀儡,随时会被抛弃甚至吞并。
他不想陪着东丹这艘破船一起沉没!所以,在来的路上,他亲手斩杀了那名主张将耶律尧光交给耶律悖的将领。
他要的,是带着真正的、具有巨大声望的耶律尧光,返回漠北!
去向述里朵可敦,他的母后,献上这份“救驾”之功!
这是他,以及他手下这几十名心腹弟兄,唯一的生路,也是未来的前程!
耶律尧光见对方沉默不语,神色变幻,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他狂笑起来,笑声中带着癫狂与决绝:“怎么?连断头酒都舍不得吗?!拿酒来!”
将领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纷乱思绪,对部下使了个眼色。很快,酒囊和一些干肉被送到了耶律尧光面前。
耶律尧光如同饿狼扑食,一把抓过酒囊,仰头痛饮,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却带来一种近乎痛苦的畅快感。
他又抓起肉块,毫无形象地撕咬起来。
看着他这副模样,将领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更多的是一种决断。他缓缓上前一步,沉声开口,语气带着试探与确认:
“大元帅……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正埋头吞咽的耶律尧光动作猛地一僵。
他缓缓抬起头,沾满油渍和污垢的脸上,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里,骤然迸射出一种极度荒谬和被侮辱的怒火。
那是一种属于上位者的、本能般的威严,尽管落魄至此,却依然清晰可见。
“混账!”他嘶哑地骂道,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本帅乃是漠北兵马大元帅,耶律尧光!尔等,安敢如此戏我?!”
这一声怒斥,如同惊雷,劈散了将领心中最后的疑虑。
对!就是这种气势!哪怕形如乞丐,骨子里的东西不会变!
将领心中大定,再不犹豫,他猛地单膝跪地,抱拳道:“大元帅恕罪!末将拓里海,原属东丹驻防统领!并非前来加害元帅,而是特来救驾,护送元帅返回漠北王庭!”
耶律尧光愣住了,撕咬肉块的动作停在半空,酒水顺着嘴角流下。
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拔里海,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些虽然带着血污但眼神坚定的士卒,巨大的信息冲击让他一时无法反应。
“救……我?”他重复着这两个字。
“是!”拔里海抬起头,眼神灼灼,“乾国背信,东丹将倾!耶律悖已是冢中枯骨!末将愿效忠大元帅,护您返回王庭,重掌大局!”
直到那沉重冰冷的铁链被士兵用重斧奋力劈开,碎裂在地,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
直到他被人搀扶着,踉跄地走出这个囚禁了他无数个日夜的山洞。
那久违的、炽热的阳光倾泻在他身上,刺痛他双眼的同时,耶律尧光才真正相信,自己……自由了!
他挣脱了搀扶,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几步,张开双臂,仰头面向那轮刺目的太阳,胸膛剧烈起伏。
他想要放声长啸,想要将所有的屈辱、愤怒都吼出来,但最终,却化作了狂喜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出来了!我耶律尧光,出来了——!!”
笑声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惊起了远处林中的飞鸟。阳光照在他污秽不堪的脸上,映出那双重新燃起野心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