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连绵,如丝如缕,将南渡镇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
小酒馆的屋顶有些漏了,陈默搬了条长凳,踩在上面,正拿着几片新瓦,不急不缓地修补着屋檐的缺口。
雨水顺着他的蓑衣滴落,发出单调的声响。
巷口,两个躲雨的赶考学子正低声议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入陈默耳中。
“听说了吗,如今这新朝的‘回音碑’,真是雷声大雨点小。咱们县里也立了一块,天天派人擦得锃亮,可谁敢真往上写东西?”一个学子叹气道。
另一个借口:“写了也白写!我隔壁的张三叔,就因为家里田被豪绅占了,按了手印上去。结果你猜怎么着?县衙没反应,反倒是里正天天上门‘教他规矩’,说他给县里抹黑,不懂体统。如今,那回音碑倒成了风雅摆设,专供过路文人题诗留念了!”
陈默手中举着瓦片和木锤的动作,微微一顿。
那敲击的韵律,有刹那的凝滞。
但他终究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将那片新瓦稳稳地嵌入了缺口,然后用木锤轻轻敲实。
雨,更密了些。
当晚,油灯如豆,在潮湿的空气中轻轻摇曳。
陈默从行囊最底层,取出了一卷用油布包得密不透风的竹简。
《孙吴兵法残卷》。
这是他穿越之初,系统签到所得的无上至宝。
三年来,他早已将其中兵戈杀伐、诡道权谋之术烂熟于心,助他从一介赘婿,走到了权力的幕后。
此刻,他轻轻展开竹简,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一页,空无一字。
然而,当陈默的指尖触及竹简时,一行行细若蚊足、闪烁着微光的古篆,缓缓浮现。
那不是兵法,也不是杀招,而是一篇名为《阵枢·自衍》的论述。
它讲述的,是如何让一个庞大的阵法体系,在失去核心掌控者之后,能如草木春秋、江河入海般,自行演化,自我修复,诞生出属于它自己的“灵性”。
陈默凝视着那一行行文字,许久,唇角泛起一丝苦涩而又释然的笑意。
他轻轻将这一页撕下,凑到灯火前。
火焰舔舐着竹简的边缘,将其缓缓点燃。
他没有将灰烬收入囊中,而是推开窗,任由那带着火星的灰烬飘散而出,混入凄迷的夜雨,随风扶摇直上,最终化作无数肉眼看不见的微粒,浩浩荡荡,向着北方……那十三州主阵眼所在的广袤大地,飘落而去。
做完这一切,他吹熄了油灯。
黑暗中,只剩下窗外不绝于耳的雨声。
几乎在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京城,首辅府。
苏清漪的眉心紧锁,她面前的密报,让她感受到了比战场厮杀更棘手的寒意。
“代书坊?”她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怒意,“竟有人将百姓的苦难,做成了一门生意?”
密报上写得清清楚楚:随着回音碑制度的普及,各地竟悄然兴起了一种名为“代诉坊”的灰色行当。
这些坊市专收百姓银钱,由所谓的“刀笔先生”代写诉求。
更有甚者,为了骗取官府的优先处理和救济,不惜编造、夸大苦难,将三分病说成七分死,将邻里口角渲染成血海深仇。
一旁的监察院院长程雪,反而显得异常冷静。
“首辅大人,此事若一味严打,只会将代书坊逼入地下,甚至催生出更多伪造文书的手段。堵,不如疏。”
“如何疏?”苏清漪看向她。
程雪代笔,恰恰违背了此根本。我们只需在‘亲’字上做文章。”
二人连夜合议,次日,一道震惊朝野的新令自首辅府发出,迅速传遍九州——“盲文碑刻”制度。
新规要求,所有诉求,除文字记录外,必须由当事人亲手在特制的“泥感拓板”上按下完整手印。
此手印将通过机括,同步在回音碑的碑文旁,生成独一无二的触觉凸痕。
任何人,只需将手覆上,便能感知其纹路。
此令一出,天下哗然。
仅仅三日后,江南某县,便上演了戏剧性的一幕。
当地一豪强,为侵占邻里祖宅,竟花重金雇佣了一名瞎了眼的老翁,冒充那户贫家之主,前往回音碑哭诉,请求官府“公断”,将祖宅判归自己。
县令正欲批准,一名刚刚到任的监察院巡察使却冷笑着上前,只说了一句:“请老丈将手,覆上碑文。”
那老翁不明所以,依言将手按上。
巡察使大声问道:“碑上凸痕,可是你自己的手印纹路?”
老翁哪里知道其中玄机,连连点头:“是,是小老儿我的!”
巡察使当场冷笑:“来人!将此人与背后唆使的豪强一并拿下!户籍档案在此,真正户主的手印,与此碑文凸痕天差地别!尔等竟敢欺瞒朝廷,罪加一等!”
真相大白于天下,百姓观之,无不拍手称快!
监察院内,气氛却有些诡异的沉闷。
柳如烟一身黑衣,静静地坐于主位,看着台下那些曾经锐气逼人、如今却有些神情懈怠的部下。
镜审台的威力毋庸置疑,但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
有些官员在日复一日的审讯和监察中,产生了惰性,对于一些看似“不那么重要”的案情,开始选择性忽略,或者延迟通报,只求按时完成自己的差事。
惩处?
柳如烟知道,惩处一个,还会有十个。
人性的懒惰,是罚不完的。
她嘴角勾起一抹妖娆而冰冷的笑意。
次日,监察院门口贴出了一张让所有官员都脊背发凉的告示——设立“反监司”。
此司并无固定官员,而是由天下各州府,每月以抽签形式,随机抽取三名无任何功名在身的平民百姓,持临时发放的“问责铜牌”,入驻监察院七日。
七日之内,他们可以随意查阅监察院内任何已归档的案卷,可以旁听任何非绝密的审讯。
他们唯一的权力,就是将他们认为“有疑问”的案卷,直接呈递到院长柳如烟的案头。
首批被抽中的轮值团,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镜——竟是三位来自乡野的农妇。
她们不识字,不懂法,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卷宗,就像看天书。
监察院的官员们暗自松了口气,觉得这不过是走个过场。
然而,第三天,其中一位农妇,指着一份刚刚结案的、关于北方某州旱情的奏报,对引路的书记官嘟囔了一句。
“这纸上……咋一个死字都没写,可俺听你们念这上面的话,那语气……咋跟俺们村里给人送葬的调子一模一样哩?”
书记官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柳如烟接到报告,立刻重审此案,果然发现,地方官为了隐瞒灾情,玩弄文字游戏,将饿桴遍地写成了“民众感念天恩,自发节食”,将十室九空写成了“为避暑热,百姓多迁居山林”!
此事传开,整个官场为之震动。
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官员们,第一次感到了发自骨髓的恐惧——他们可以骗过同样熟悉官场套路的同僚,却骗不过那如土地般质朴、如野草般敏锐的百姓直觉!
星台上,程雪看着眼前“地舆沙盘”上渐渐停滞增长、甚至在局部地区出现回落的“民气值”,陷入了沉思。
她亲自深入乡野调研数月,终于揭开了真相。
原来,一些地方官为了追求完美的政绩考核数据,竟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对策”——抢先办理。
他们不再等百姓上报,而是提前预判百姓可能会有什么诉求,比如“路该修了”“渠该挖了”,然后火速派人抢在任何人上报之前,将事情办完。
如此一来,他们的辖区内,回音碑永远是“零诉求”,考核自然是优上加优。
但这看似完美的政绩,却造成了民气与官府的彻底割裂,虚假的繁荣之下,是民怨的暗中积压。
程雪回到京城,冷笑一声,立刻启动了她早就预设好的一个系统机制——“延迟显功”。
新规规定,所有地方官府的功绩,不再实时录入,而是必须延迟三日,等候本地回音碑上是否有相关诉求出现。
若三日内无人提及,则此功绩不计入考核。
若有诉求,则功绩加倍。
新规一出,天下大乱。
当夜,便有急报传来,某县令连夜带人,将一座刚刚竣工剪彩的石桥给拆了半截,对着满脸错愕的百姓怒吼:“还没人上回音碑说这桥该修,我修个什么劲儿!都给我等着,等有人上报了再说!”
一场官场闹剧,就此拉开序幕。
相比于朝堂的波诡云谲,祖庙所在的后山,则显得格外宁静。
沈归舟苍老的手,正摩挲着一封带着血腥味的匿名信。
信来自一名即将告老还乡的老驿卒,控诉朝廷新设的“民情速递营”,名为速递,实则早已沦为地方官员争功媚上、传递私人捷报的工具。
无数驿马不是累死在传递军国急件的路上,而是死在了为某位大人抢先一步呈上“贺表”的途中。
沈归舟没有将血书交给苏清漪
他只是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到祖庙的山门前,将那封血书,端端正正地贴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然后,他点燃了三十六盏长明油灯,将山门前照得亮如白昼。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盘膝坐于灯前,闭目枯坐。
次日清晨,前来祭拜的百姓看到了血书。
一人抄录,百人传阅。
三日之内,血书内容传遍九州。
第五日,首辅府下令,裁撤“民情速递营”,改设“慢邮亭”,只收各地鸡毛蒜皮的民生小事,且不计入任何官员考核。
一场劳民伤财的风波,在无声处悄然平息。
陈默早已离开了南渡镇,他如一个真正的苦行僧,夜宿在山野间的废弃驿站里。
子夜时分,他正于睡梦中,忽然被一阵悠远而古老的钟声惊醒。
咚——
那钟声不似来自任何寺庙,而是仿佛从大地深处,从九州的每一寸土地里,共同鸣响!
是“逆流瓮城阵”!十年一次的自检鸣响!
陈默豁然起身,推开破败的驿门。
月光如洗,洒满荒野。
他看见,一道凡人肉眼无法看见的、淡金色的纹路,如同一条苏醒的巨龙,自遥远的北方天际,贴着大地蜿蜒而来。
它贯穿了山川,连接了城池,最终,有一道细微的分支,精准无比地汇入了他脚下这座荒废驿站的地基深处。
他蹲下身,伸出手,轻轻触摸着那冰凉而微颤的土地。
一股微弱却坚定的共鸣感,从地底传来。
“原来……你们自己学会了连通。”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这大阵,这制度,终于开始有了自己的生命。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从林中飞速窜出,停在他脚边。
竟是一只野兔。
那野兔也不怕他,只是将口中衔着的一片树皮,轻轻放在了他摊开的掌心。
树皮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光,正是他当年在宰相府后山所见,那“默影木”的落叶。
陈默缓缓握紧手掌,将那片树皮紧紧攥在掌心。
他闭上双眼,感受着大地深处那沉稳有力的脉动,以及掌心那片树皮传来的熟悉气息。
许久,他再度睁开眼时,眼中最后一丝牵挂与犹疑,已化作了真正的澄澈与释然。
他,终于可以真正地放手了。
初夏的信风,开始带着一丝燥意,从南方吹来。
风中,隐约夹杂着某种喧闹,仿佛远方有无数人正在劳作,夯土的声音、石料撞击的声音,汇成一股奇异的洪流,日夜不休。
陈默没有在意,只当是哪个村镇又在兴修水利。
他决定,是时候回南渡镇,看看他的小酒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