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九年,六月,江夏北岸。
夏日骄阳如火,炙烤着蜿蜒的丘陵与水网地带。新立的曹军大营依仗地势,连绵数里,营寨森严,刁斗声声。与襄阳城内的歌舞升平截然不同,此处的空气里弥漫着兵戈的锈蚀味、汗臭与淡淡的血腥气。
周晏蹲在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背阴处,避开毒辣的日头,身上那件都督袍服的下摆随意掖在腰带里,沾满了尘土。
他手里捏着根草茎,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拉着旁人看不懂的符号,视线却牢牢锁定着前方数里外那片烟尘腾起、杀声隐约的区域。
贾诩如同粘在他身后的影子,垂手而立,声音平稳地汇报着:“文聘将军所部三次试探性进攻,均已击退。关羽依托鸡冠岭、白马泽两处险地,布防极为刁钻,我军伤亡虽不大,但难以寸进。”
“啧,”周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听不出是赞是讽,“关云长到底是关云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丢掉草茎,拍了拍手上的泥,站起身,脚跟不着劲似的晃了晃,眺望那片战场。
随即点点头,没再追问。他目光转向另一侧,那里隐约可见几股并非曹军制式衣甲的队伍,正乱哄哄地试图绕过主战场,向更深处渗透。
“让那些拿钱办事的‘地头蛇’再加把劲,”他下巴朝那个方向扬了扬,“别光盯着关羽的前营,去找他们的运粮队,烧掉一个粮垛,赏金加倍!告诉他们,谁要是能摸到南岸渡口附近放把火,本都督赏他个官做!”
“诺。”贾诩躬身领命,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另,据蜂房回报,张飞已率最后一批断后部队登船南撤,其人左臂中箭,然勇悍不减,亲自断后,杀伤我骚扰部队数十人。”
周晏闻言,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没笑出来,只嘀咕了一句:“这莽夫……” 他不再关注那些零星的骚扰,转而看向身边侍立的典韦,“老典,去请元让(夏侯惇)和子龙(赵云)将军过来,这硬骨头,还得靠咱们的精锐去啃,光靠文聘和那些地头蛇,挠痒痒呢。”
片刻后,夏侯惇与赵云联袂而至。夏侯惇甲胄在身,热得满脸是汗,却精神亢奋:“子宁!可是要某家带兵冲阵?关云长那厮,某早就想会会他了!”
赵云则沉稳许多,银甲白袍一尘不染,只是眉宇间带着连日征战的疲惫,他拱手道:“都督,关羽据险而守,强攻伤亡必大。是否可派小股精锐,从其侧翼水泽迂回,断其水源?”
周晏摆摆手,先是拍了拍夏侯惇的臂甲,触手一片滚烫:“元让兄,稍安勿躁,现在还不到拼命的时候。”
他又看向赵云,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子龙之策甚好,可令文聘派熟悉路径的斥候配合,试试看。不过,我请二位来,是要你们轮番上阵,不必求破阵,只需保持压力,让关羽、张飞撤下去的那点家底,不得安生!要让对岸的人看清楚,咱们北军的刀,还利得很!”
他话语轻松,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夏侯惇哈哈一笑:“这好办!看某去撩拨撩拨他!”赵云也领命而去。
很快,曹军阵营中鼓号声一变,更具穿透力。夏侯惇亲自率领一队重甲步卒,如同移动的城墙,缓缓压向鸡冠岭关隘。而赵云则率领本部骑兵,如同幽灵般散入侧翼的水网芦苇荡中。
北岸的烽烟,骤然更炽。夏侯惇的重步结阵而前,与关羽守军弓弩对射,死战不退;赵云的精骑则如毒刺般,数次试图穿插水泽,虽被识破击退,却也极大地牵制了守军精力。
与此同时,长江南岸。
景象与北岸的激烈形成残酷的对比,这里是一片哀鸿遍野的混乱。最后一批渡江的船只如同受惊的水鸟,仓皇靠岸,丢下满船惊魂未定、衣衫褴褛的军民。伤兵的呻吟,失散亲人的哭喊,与江风呜咽混杂,令人心头发堵。
刘备站在泥泞的江滩上,望着北岸那遮天蔽日的烟尘,拳头死死攥紧,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他原本梳理整齐的鬓发已散乱,战袍上污迹斑斑,昔日温和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刻骨的疲惫与悲怆。
这一路南撤,追兵、骚扰不断,粮草辎重损失殆尽,能战之兵十不存三……
“大哥!”一声嘶哑的吼声传来,只见张飞在亲兵搀扶下,踉跄着跳下船。他左臂胡乱包扎着,渗出暗红的血迹,黑脸上满是烟尘与汗水,环眼却依旧瞪得溜圆,
“北岸的崽子们追得紧!俺和二哥宰了不少,可…可咱们的人也…” 他说不下去,重重一拳捶在自己大腿上,虎目泛红。
诸葛亮在徐庶的陪同下快步走来,他羽扇依旧在手,只是那摇动的频率,比平日快了几分,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先对张飞微微颔首:“翼德将军辛苦了,速去包扎伤口。” 随即目光转向刘备,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穿透江风的冷冽:“主公,北岸攻势虽猛,然观其用兵,轮番试探,威慑多于强攻。周子宁此举,非为即刻渡江,乃为绞杀我军民士气,疲我筋骨,乱我心神。此獠……不欲给我等丝毫喘息之生机。”
他羽扇抬起,遥指对岸那隐约可见的曹军大纛,语气斩钉截铁。
刘备深吸一口带着水腥和血腥气的空气,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声音沙哑:“孔明,如今之计……”
“当务之急,乃稳定军心,安抚流民,速向荆南腹地转移!”诸葛亮打断他,语速加快,“北岸烽火,对岸可见。
江东哨船已在江心游弋多时,”他目光扫过江面,那里有几艘悬挂江东旗帜的快船,若即若离,“彼等在观望,看我等是否值得投资。我等愈是狼狈,彼等愈是迟疑!”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江心一艘江东哨船上,一名军校正举着千里镜,仔细观察着南岸这混乱凄惨的景象,嘴角撇了撇,对身旁副手低语道:“刘玄德此番,真是狼狈如丧家之犬矣……”
“然,”诸葛亮话锋一转,眼中慧光如星火迸溅,“周子宁欲借陆上烽烟乱我,却不知,我早已料到其在荆南必有后手!元直!”
徐庶立刻上前:“军师!”
“你持我手令与主公印信,即刻带一队精锐,快马加鞭,赶往荆南武陵、零陵!糜芳将军应已按先前密计先行一步。若遇豪强作乱,或闻‘刘备引曹兵’之谣言,当机立断,剿抚并用!首要者,开仓放粮,赈济百姓,申明我主乃汉室宗亲,此来为保境安民,绝非引寇!”诸葛亮指令清晰,不容置疑。
“庶明白!”徐庶拱手,立刻转身点兵而去。
诸葛亮安排完毕,这才再次看向刘备,羽扇恢复了他那标志性的、舒缓而坚定的节奏,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急促只是幻觉:“主公,且让周都督在江北尽情施为。这荆南之地,谁主沉浮,尚未可知。”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北方,越过滔滔江水,仿佛与那道同样注视着南岸的视线,隔空碰撞。
江风卷起浪涛,拍打着两岸。北岸是铁与血的碰撞,南岸是生存与希望的挣扎。而江心那些冷眼旁观的哨船,则预示着未来更加复杂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