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年,五月,邺城北门外。
战场已彻底化为一座吞噬生命的巨大磨盘。陷阵营结成的圆阵,如同激流中的礁石,承受着胡骑一波又一波疯狂的冲击。箭矢从头顶呼啸掠过,刀枪碰撞的铿锵声、骨骼碎裂的闷响、垂死者的哀嚎与胡人的怪叫混杂在一起,奏响着死亡的乐章。
高顺浑身浴血,那身玄甲早已被敌人的和自己伤口渗出的鲜血染成暗红,但他持刀的手臂依旧稳定如山。他并非一味固守,时而率数十锐卒如毒龙出洞般反向突击,将冲得太前的胡骑小队瞬间绞杀,随即又迅速退回本阵,维持着阵型的完整。每一次出击,必斩胡酋,每一次退回,阵线依旧。他像一枚冰冷的铁钉,牢牢楔在城门前,用行动宣告着汉家儿郎的不屈。
城头之上,格物院不眠不休运送、紧急装配的新式连弩发挥了骇人威力。这些经过马钧等人改良,借鉴了周晏模糊描述的“箭匣”和联动机构理念的弩机,虽未臻完美,却已能实现快速连续射击。守军士卒三人一组,一人瞄准,两人负责上弦递弩,冰冷的弩箭如同疾风骤雨般向着城下胡骑最密集的区域倾泻!
“嗖嗖嗖——!”
弩矢破空之声连绵不绝,形成了一片死亡的金属风暴!胡骑冲锋的阵型被硬生生撕裂,人马皆披重甲的前排勇士,在那密集的攒射下也如同纸糊般被洞穿!战马悲鸣着倒地,将背上的骑士甩飞,随即被后续涌上的同袍践踏成泥。胡人的冲锋势头为之一滞,阵脚不可避免的出现混乱。
就在此时,左后方互为犄角的鲜于辅、田豫部动了!他们如同潜伏已久的猎豹,看准胡人因连弩打击和陷阵营顽强抵抗而露出的短暂破绽,率领着收拢的幽州旧部和敢死之士,从侧后方狠狠突入胡军阵中!
“杀胡!报国!” 鲜于辅白须飘扬,手中长枪如蛟龙出海,一枪便将一名试图组织抵抗的胡人百夫长挑落马下。
田豫更是沉默如磐石,他手持环首刀,专找胡人阵型的衔接处猛冲猛打,刀光闪处,胡虏纷纷落马。这两位幽州宿将,对胡人战法极为熟悉,他们的突袭精准而狠辣,瞬间在胡人庞大的军阵中撕开了一道口子,引起更大的混乱。
三胡联军一时间被打得有些措手不及,前有坚城利弩,中有铁阵顽抗,侧后又有锐卒突袭,自南下以来顺风顺水的他们,首次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几位胡酋的怒吼声在乱军中显得气急败坏。
然而,胡人终究是马背上的悍勇之辈,个人武勇和凶悍之气远超寻常军队。最初的慌乱过后,在蹋顿、苏仆延等人的弹压和亲自督战下,他们凭借数量优势和骨子里的血性,很快稳住了阵脚。那些胡骑骑术精良,即便在混乱中也能在马上开弓射箭,精准地狙杀敢于冒头的曹军军官。更有悍勇者,直接跳下战马,挥舞着狼牙棒、骨朵等重兵器,嚎叫着与陷阵营士卒进行最残酷的肉搏!
为了震慑曹军,报复连弩带来的伤亡,几位胡王下达了最残忍的命令。一名陷阵营队率被数名胡兵合力按倒在地,一名胡酋狞笑着上前,用弯刀生生割下了他的首级,然后挑在刀尖,对着城头发出挑衅的咆哮。另一名受伤被俘的曹军士卒,则被胡人用绳索套住,纵马拖行,在战场上肆意奔驰,直至血肉模糊……
城头之上的守军,眼睁睁看着昔日同袍被如此虐杀,一个个眼睛血红,几乎要瞪出血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无尽的悲愤与怒火在胸腔燃烧,却无法出城救援,只能将这股情绪化作力量,更加疯狂地操纵连弩,将一支支复仇的弩箭射向那些施暴的胡虏!箭雨愈发密集,几乎遮蔽了城头的一片天空。
谁也没有注意到,城墙马道阴影里,那个小小的身影——吕玲绮。她亲眼看着平日里会偷偷塞给她糖饼、教她认旗语的陷阵营叔叔伯伯们,在城外那片血与火的地狱中,被凶悍的胡人用各种残忍的方式杀死、虐杀。
那冲天的血腥气,那绝望的嘶吼,那残破的肢体……巨大的冲击和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她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神采,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一直奉命暗中保护她的周晏亲兵见状,心中大骇,再也顾不得隐藏,急忙上前,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低声道:“小姐,此地凶险,快随属下回府!” 说罢,不由分说,半扶半抱着将失魂落魄的吕玲绮从城头带离。
回到大都督府,蔡琰正焦急地等候消息,见吕玲绮被亲兵送回,竟是这般模样,心中一痛,连忙上前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吕玲绮没有哭闹,没有言语,只是将小脸深深埋在蔡琰温暖的怀中,小小的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那紧紧攥着的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蔡琰感受到她的恐惧与愤怒,心中酸楚,只是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无声地给予安慰。
城下的血战仍在持续。陷阵营伤亡逐渐增加,圆阵在不断地被压缩。鲜于辅和田豫的突袭虽然造成了混乱,但在绝对的人数劣势下,也难以扩大战果,反而有陷入重围的趋势。
一直站在城楼中枢,冷静观察战局的程昱,看到各方人马已渐渐陷入胡骑的重重包围,再坚持下去,恐有全军覆没之虞。他深吸一口气,对身旁的传令官沉声道:“鸣金!收兵!令城头所有弩箭,全力掩护高顺将军及鲜于、田二位将军撤退!”
“铛铛铛——!”
清脆而急促的鸣金声,穿透震天的喊杀,清晰地传遍战场。
高顺闻声,毫不恋战,手中长刀一挥,厉喝道:“陷阵营!变阵!锋矢!撤回城内!”
原本的圆阵瞬间如同莲花绽放,又迅速收拢,化作一支锐利的箭矢,在高顺的带领下,向着洞开的城门方向且战且退。城头上的连弩也集中火力,为他们清扫着后方的追兵。
鲜于辅和田豫听到金声,也知事不可为,奋力杀透重围,向城门靠拢。
胡骑试图趁势掩杀,但在城头密集的弩箭阻击和下,加之陷阵营断后部队的顽强阻击,终究没能冲入城门。吊桥在最后一队断后士卒踏上后缓缓升起,沉重的城门轰然关闭,将城外那片尸山血海与无尽的悲愤,暂时隔绝。
邺城,再一次守住了,但付出的代价,是城外数千忠魂和城头守军们血红的双眼与沉痛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