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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审知放下茶杯,对陈褚和林谦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看,这盘棋,永远不缺意想不到的棋子。走吧,一起去会会我们这位‘老朋友’。”

偏厅不似正堂那般威严空旷,布置得相对雅致,炭火也烧得旺些,驱散着北地春日的余寒。当王审知带着陈褚、林谦步入时,只见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儒袍、须发皆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者,正背对着他们,静静地望着墙上悬挂的一幅新绘的《幽云山川形势图》。他身形清瘦,脊梁却挺得笔直,仿佛一棵历经风霜却不肯弯曲的老松。

听到脚步声,郑珏缓缓转过身。他的面容清癯,皱纹深刻,一双眼睛却不见浑浊,反而锐利如鹰,带着一种执拗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光芒。他并未如寻常人见到王审知那般立刻躬身行礼,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声音平和却带着固有的矜持与疏离:“王爷,别来无恙。”

“郑公不远千里,舟车劳顿而来,辛苦了。”王审知也不以为意,径直走到主位坐下,陈褚与林谦则分立两侧。亲卫奉上茶水后便悄然退下,并关上了厅门。

“老朽此来,非为叙旧,实是有惑难解,不得不向王爷请教。”郑珏开门见山,目光直视王审知,没有丝毫迂回,“听闻王爷在幽州大会群僚,推行‘考成法’与‘新税制’,更欲大兴工商,广造舰船。不知王爷可还记得,昔日于泉州时,曾言‘格物之理,亦是天理;利民之器,方为神器’?”

“自然记得。”王审知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语气平淡。

“那老朽便要问了!”郑珏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王爷如今所为,究竟是‘利民’,还是‘敛民’?这‘考成法’,以垦田、增户、税粮为要,逼得官吏如同商贾,锱铢必较,眼中只有数字,哪还有教化牧民、移风易俗之心?此非驱使官吏与民争利,败坏士人气节为何?与那暴秦之‘耕战’,何异?!”

他话语如同连珠炮,掷地有声,回荡在安静的偏厅内。陈褚眉头微皱,林谦则面无表情,只是眼神更冷了几分。

王审知放下茶杯,并未动怒,反而笑了笑:“郑公此言,未免有失偏颇。官吏若无实务之功,空谈仁义道德,于国于民何益?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又何以知礼义廉耻?‘考成法’所考,皆是民生根本。官吏若真能令辖内仓廪实、户口增,百姓安居乐业,这本身便是最大的教化与德政。莫非要让百姓饿着肚子,来听郑公宣讲圣人之言吗?”

“强词夺理!”郑珏拂袖,脸上因激动而泛起一丝红晕,“即便‘考成法’尚有可说,那‘新税制’与大兴工商,又作何解?‘计亩征银’,看似简化税制,实则便利了官府盘剥!农夫所产乃是谷物布匹,如何得来银钱?最终不过是贱卖谷物与商人,反受一层盘剥!此非与民争利,又是为何?还有那工商,本是末业,王爷却将其抬到与农耕同等地位,甚至犹有过之!打造舰船,靡费巨万,所为何来?不过是为了满足王爷开拓海疆、追逐商利之雄心!长此以往,举国上下,皆汲汲于财货之利,人心浮躁,礼崩乐坏,国将不国!王爷,您这是在动摇华夏之根基啊!”

他的指责更加尖锐,几乎将王审知的所有新政都否定了一遍。

陈褚忍不住出列,沉声道:“郑公!王爷新政,皆是为了强兵富民,以御外侮,以安黎民!北地初定,契丹虎视,若无充足粮饷,无精良军械,无畅通财路,如何保境安民?难道要坐视胡虏再次南下,践踏我华夏山河吗?至于银钱之事,王府已下令各州县设立‘平准仓’,在收税时节平价收购粮食,避免谷贱伤农!郑公只见其流,未见其源,未免太过武断!”

“陈长史!老夫与你谈论的是大道,是义理!非是这等锱铢算计!”郑珏猛地转向陈褚,目光灼灼,“保境安民,自有圣王之道!岂能一味倚仗奇技淫巧,鼓吹货殖之利?昔日管仲虽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孔子仍讥其‘器小’,盖因其所重者,霸术而非王道!王爷如今所为,与那管仲何异?甚至犹有过之!老夫只怕,纵然一时强盛,也不过是空中楼阁,根基虚浮,他日必生大患!”

眼见争论愈发激烈,王审知抬手,止住了还想反驳的陈褚。他看着眼前这位固执得可爱的老人,心中并无多少怒气,反而有些感慨。郑珏代表的是这个时代最正统的儒家价值观,他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对文明走向的深刻忧虑。只是,他无法理解,或者说拒绝理解,时代已经变了,古老的“王道”在面对前所未有的变局时,显得如此无力。

“郑公,”王审知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坚定,“你所言王道,自是煌煌正理。然,当此千年未有之变局,强虏环伺,内政凋敝,若只空谈王道,坐而论道,无异于束手待毙。管子曾言,‘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我今日所为,正是要先让这北地千万百姓,仓廪实,衣食足!”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地图前,手指划过蜿蜒的海岸线:“至于海疆……郑公,你可知这大海之外,是何等天地?可知华夏之外,亦有强邦?我等若只知蜷缩于大陆,固守所谓‘华夷之辨’,终有一日,会有比契丹更凶悍、更狡诈的敌人,从海上而来!届时,我等拿什么去抵挡?拿圣人之言吗?”

王审知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郑珏有些茫然的眼睛:“我所求者,非一时之霸业,乃是让我华夏文明,能在这激荡的洪流中,不仅存活下来,更要发扬光大!陆上的古道或许阻塞,但海上的星辰大道,正等待我们去开辟!这需要强大的国力,需要精良的技艺,需要开拓的精神!若拘泥于陈规,固步自封,才是真正断了华夏的根脉!”

他这番话,已然超出了郑珏所能理解的范畴。大海之外的威胁?比契丹更凶悍的敌人?这些都像是天方夜谭。郑珏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的理论在王审知描绘的这幅宏大而陌生的图景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坚守一生的信念,似乎在这一刻,被打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偏厅内陷入了沉默。炭火偶尔爆出一丝火星,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良久,郑珏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落寞与困惑:“王爷志向之远,老朽……难以企及。然,道不同,不相为谋。老朽此来,本是想劝谏王爷,迷途知返,重归圣贤正道。如今看来,是老夫迂腐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向着王审知郑重一揖:“王爷,老朽言尽于此。既然王爷心意已决,老朽留在北地亦是无益,就此告辞,返回福建,闭门读书,不再过问世事。”

说罢,他转身便欲离开。

“郑公留步。”王审知却叫住了他。

郑珏停下脚步,并未回头。

王审知走到他身后,语气诚恳:“郑公之学,乃是国之瑰宝。新政推行,千头万绪,尤其这教化之事,非熟悉经典、德高望重者不能胜任。本王欲在幽州设立‘弘文院’,聚书讲学,传承文脉。不知郑公可愿留下,出任弘文院首任山长,为本王,也为这北地学子,讲解经义,昌明学术?”

这个邀请,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陈褚和林谦都惊讶地看向王审知。将这样一个顽固的反对派留在身边,还委以重任?

郑珏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王爷……您让老朽……主持弘文院?”

“不错。”王审知目光坦然,“学术之争,可辩可论,但文脉不可断。郑公之才之学,若因政见不同而埋没乡野,是本王之失,亦是华夏文坛之损失。弘文院内,郑公可畅所欲言,本王绝不干涉。只希望郑公能以其浩然正气,熏陶学子,使他们在学习格物致知之余,亦不忘圣贤教诲,成为德才兼备之栋梁。”

这一刻,郑珏看着王审知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他原以为会是一场不欢而散的决裂,却没想到对方竟有如此胸襟。将自己放在弘文院山长的位置上,固然有“羁縻”之意,但何尝不是一种极大的尊重和信任?

他沉默了许久,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一些。最终,他再次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王爷……海量。老朽……愿效绵薄之力。”

就在此时,厅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职方司的属官甚至来不及通报,便推门而入,脸色凝重地直奔林谦,递上一封插着三根红色羽毛的紧急军报。

林谦接过,迅速扫了一眼,瞳孔骤然收缩,立刻转向王审知:“王爷,紧急军情!契丹有异动!耶律阿保机派遣其弟耶律剌葛,率精骑两万,绕过居庸关外侧,突袭我云州(大同)外围!云州守军兵力薄弱,求援急报!”

偏厅内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荡然无存!郑珏也愕然抬头,脸上血色尽褪。

王审知脸上的温和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寒。他接过军报,仔细看着,手指在军报上轻轻敲击,片刻后,他冷哼一声,将军报递给陈褚和林谦。

“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安安稳稳地‘固本培元’啊。”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北方的广袤区域,眼神锐利如刀,“也好,正好用耶律剌葛的人头,来试试我们新整编的兵马,和鲁大匠新铸的火炮,锋利否!”

他转向郑珏,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郑公,看来你这弘文院山长,上任之初,就要目睹一场战火了。希望我军的‘奇技淫巧’,能护得这北地文脉,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