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审知望着远处正在忙碌的矿工,以及更远方隐约可见的、正在修筑的通往港口的官道地基,心中一片澄澈。陆上的根基在一点点夯实,海上的脉络在一点点打通,外部的情报与博弈也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他仿佛一个高明的棋手,在棋盘上同时落下了好几颗棋子,每一颗都指向同一个目标——那看似遥远,却已轮廓渐显的天下归心。
“告诉陈褚和张文礼,”他转过身,对随行的书记官吩咐道,“春耕之后,组织各州县官吏和军中代表,来幽州议事。我们要把‘固本培元’的方略,细化到每一州、每一县。今年,我们要让这北地的粮食产量,至少增加三成!要让这幽云河北,真正变成我们取之不尽的粮仓和兵源!”
春寒料峭,但冰雪覆盖下的土地,已然孕育着勃勃生机。王审知的命令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这片广袤的新占领区内激起了层层涟漪。各州县的官吏们,无论是福建跟来的旧部,还是新归附的北地能吏,亦或是经过甄别留用的原契丹汉官,都开始为了这场即将到来的“大议”而忙碌起来,清点户口,统计田亩,预估收成,筹备着需要汇报的卷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又期待的气氛,所有人都明白,这次议事,将决定未来数年乃至更久,这片土地的发展方向,也关乎他们每个人的前程。
待到春耕的忙碌稍稍平息,柳絮开始飘飞之时,来自幽云、河北各州县的马车、骑队便络绎不绝地汇聚到了幽州城。一时间,原本略显空旷的幽州城内,馆驿爆满,酒肆喧嚣,操着南北不同口音的官吏、将领们摩肩接踵,彼此寒暄、试探,交换着各种或真或假的消息。幽州节度使府前,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盛况空前。
议事当日,修缮一新的节度使府大堂内,济济一堂。文官按品级列于东侧,武将按军职立于西侧,泾渭分明,却又共同构成了一幅庞大的权力图景。王审知高踞主位,身着紫色常服,并未披甲,但目光扫过之下,偌大的厅堂顿时鸦雀无声。
他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开门见山:“今日召诸位前来,只为一事——如何让我幽云、河北之地,仓廪实,武备修,民心安,成为支撑我等开创不世之业的稳固根基!陈长史,你先将去岁岁入及今春开支情况,向诸位通报一下。”
陈褚应声出列,手持一份厚厚的账册,声音清晰而平稳地念出了一连串数字。当听到去岁北伐的巨大耗费以及目前府库的结余时,不少地方官吏,尤其是那些习惯了量入为出的北地官员,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露出忧色。
陈褚念罢,王审知便接过了话头,声音沉浑,传遍整个大堂:“诸位都听到了,家大业大,开销也大。坐吃山空绝非长久之计,开源节流,势在必行!故,本王与陈长史、张都督等议定,自即日起,推行‘考成法’与‘新赋税制’!”
他详细阐述了“考成法”的细则:以“垦田、增户、税粮、治安、教化”等为核心指标,对各级地方官进行年度考核。优者擢升重赏,劣者轻则贬黜,重则问罪。同时,严格审计账目,严惩贪腐,杜绝浪费。
此言一出,堂下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这“考成法”如同一条鞭子,悬在了所有官吏的头顶,让一些企图混日子或者暗中伸手的官员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王爷,”一位原幽州汉官出身的刺史忍不住出列,面带难色,“此法虽好,然北地经年战乱,户口流失,田地荒芜,若以此严苛标准考核,恐……恐许多官员难以企及,反伤办事之心啊。”
王审知看了他一眼,认得此人名叫孙俭,能力尚可,但性格略显保守。他并未动怒,反而语气平和地解释道:“孙刺史所虑,不无道理。故而考核并非一刀切,会根据各州县实际情况,划定不同标准。新附、战乱频繁之地,标准从宽;安定富庶之地,标准从严。且,王府会给予支持——推广新式农具、优选粮种、兴修水利,乃至派遣天工院工匠协助勘矿开矿,皆是助尔等达成考成之举。要的是诸位尽心竭力,而非苛求速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加重:“然,若有那等尸位素餐、敷衍塞责,甚至欺上瞒下、盘剥百姓者,莫怪本王法度无情!本王要的,是能做事、肯做事的干吏,不是只会吟风弄月、空谈道德的庸官!”
这番话软硬兼施,既给了压力,也指明了方向和提供了支持,更表明了决心。孙俭等人闻言,虽然依旧感到压力巨大,却也说不出什么,只能躬身退下。
接着,王审知又公布了“新赋税制”。核心是“摊丁入亩,计亩征银”,大幅简化税种,取消了许多苛捐杂税,将税负与土地占有情况直接挂钩,旨在减轻无地少地农民的负担,同时打击豪强隐匿田产的行为。
这一下,引起的骚动更大。尤其是那些家中田产众多的幽云本地豪强出身的官吏,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他们习惯了利用复杂的税制和手中的权力转嫁负担,新税制等于直接触动了他们的核心利益。
“王爷!此举恐怕……恐怕操之过急啊!”一位须发皆白,乃是幽州本地大族出身的别驾颤巍巍地出列,“北地田亩册籍混乱,豪强与平民、部落与汉民土地犬牙交错,骤然推行此法,清丈困难不说,恐激起民变啊!”
“民变?”王审知尚未说话,站在武官首位的张文礼冷哼一声,声如洪钟,“谁敢作乱?我麾下儿郎的刀枪,正好许久未曾饮血了!王爷此举,乃是为民做主,减轻小民负担!尔等阻挠,莫非是自家田亩太多,怕多交了税赋?!”
那老别驾被张文礼毫不客气的顶撞气得脸色通红,却不敢与这手握重兵的大将争执,只能向着王审知连连拱手:“王爷明鉴,老臣绝无此意,只是……只是忧心地方安稳……”
王审知抬手,止住了双方的争论,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清丈田亩,厘定户籍,确是当务之急,亦是推行新税制之基础。此事,由陈长史总责,各州县需全力配合,抽调得力人手,成立清丈司。若有阻挠清丈、隐匿田产者,无论身份,一律严惩不贷!至于可能出现的纠纷……”他目光转向肃立一旁的林谦,“林指挥使的职方司及各地驻军,会协助维持秩序。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手段。此策,关乎国本,绝无更改!”
他斩钉截铁的态度,彻底堵住了反对者的嘴。众人明白,王爷决心已定,再多的争论也是徒劳。
接下来,王审知又公布了关于鼓励工商、兴修道路港口、整顿军备、推广官学等一系列具体政策。每一项都伴随着明确的目标、负责的官员以及考核标准。整个议事过程,更像是一场庞大帝国机器的启动会议,将王审知“固本培元”的宏观战略,分解成了无数具体而微的任务,压到了每一位在座官员的肩上。
大堂内的气氛,从最初的震惊、议论、些许抵触,逐渐转变为一种沉重的使命感与紧迫感。所有人都清晰地意识到,一个全新的时代已经来临,以往那种按部就班、甚至浑水摸鱼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议事持续了整整三天。期间,王审知耐心听取了各州县遇到的实际困难,并与陈褚、张文礼等人现场商议,给出了许多具体的解决方案和资源倾斜。当最后一项议题讨论完毕,王审知做总结陈词时,他的声音已然有些沙哑,但目光依旧锐利如鹰。
“诸位,方略已定,目标已明。能否让我幽云河北仓廪丰实,武备雄壮,能否让我等在这乱世中立于不败之地,进而扫平群雄,重整河山,就看诸位未来一年的表现了!望诸位勉力为之,勿负本王之望,勿负这北地千万百姓之盼!”
“谨遵王命!”堂下众人,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皆齐声应诺,声震屋瓦。
会议散去,各级官吏怀着复杂的心情,带着厚厚的文书和沉甸甸的责任,匆匆返回各自的任所,去推行那一项项注定会触动无数人利益的新政。幽云河北大地,如同一个被注入了强大动力的巨人,开始了一场深刻而迅速的内部变革。而这场变革的风暴眼,幽州节度使府的书房内,王审知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对留下的陈褚、林谦苦笑道:“好了,最难的‘破局’之论算是过去了。接下来,就是看你我等人,如何将这盘大棋,一步步走活了。元亮,尤其是你这‘考成法’与‘新税制’,可是把我们都架在火上了。”
陈褚虽然疲惫,眼神却异常明亮:“王爷,开弓没有回头箭。唯有如此,方能涤荡沉疴,激发活力。臣,愿效死力!”
王审知点了点头,正欲再说些什么,一名亲卫统领却快步走了进来,低声禀报:“王爷,府外有一老者,自称郑珏,从福建远道而来,说有要事求见。”
王审知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澜。郑珏……这个他意识形态上最顽固的对手,竟然在这个时候,不远千里,从福建追到了幽州?
“请他到偏厅等候。”王审知放下茶杯,对陈褚和林谦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看,这盘棋,永远不缺意想不到的棋子。走吧,一起去会会我们这位‘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