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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珏那一揖,仿佛耗尽了毕生的气力,却也卸下了背负已久的沉重枷锁。他攥着那份沉甸甸的弘文院章程,步履略显蹒跚却又异常坚定地离开了书房,背影消失在廊道的转角。

王审知独立窗前,望着庭院中抽出新芽的树木,心中那关于文化整合的最重要一块拼图,终于落定。他知道,这并非终点,而是一个更为复杂的起点。让郑珏这样一位正统大儒主持弘文院,无异于将一条鲶鱼放入看似平静的池塘,必然会激起层层涟漪,甚至引来暗流汹涌。但唯有经过这般碰撞与磨合,新的思想、新的学问,才能真正扎根于这片古老的土地。

数日后,幽州城内传开了一个令人惊愕的消息:那位曾当众斥责王爷“重工轻文”、“动摇国本”的大儒郑珏,竟接受了王爷的征辟,出任新设的“弘文院”山长!消息一出,士林哗然。福建跟来的、早已习惯王爷行事风格的文官们尚且能理解这是王爷的统战之策,但许多北地士子,尤其是那些仰慕郑珏风骨、视其为儒学标杆的年轻学子,则感到极大的困惑与失望。

“郑公何以屈身事贼……哦不,事此……唉!”茶楼酒肆中,不乏此类扼腕叹息之声。一些原本就对王审知新政,尤其是将“格物”、“算术”列入官学抱有抵触情绪的旧式文人,更是将郑珏此举视作“晚节不保”,是向“奇技淫巧”的屈服。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郑珏,却展现出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与执着。他没有对外界的议论做任何辩解,只是拿着王审知特批的条子,一头扎进了原本属于契丹贵族、如今被充公的一座颇为雅致宽敞的宅院,开始了弘文院的筹建工作。他亲自规划学舍,甄选藏书,甚至不顾年老体衰,逐一拜访幽云之地有些名望的宿儒,无论对方态度冷热,他都以礼相待,阐述其“昌明正统,兼收并蓄,以应时变”的办学理念。

这一日,王审知在处理完军政要务后,信步来到了正在紧张筹备的弘文院。尚未进门,便听到里面传来郑珏与人争论的声音。

“……刘公!经义乃是根本,自当深研!然王爷有言,‘格物之理,亦是天理’!让学生知晓天地运行之规律,万物构成之奥妙,开阔其心胸眼界,有何不可?岂不闻《大学》亦有‘致知在格物’之训?!”郑珏的声音虽然苍老,却中气十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与他争论的,是一位被邀请前来担任经学博士的老儒,姓刘,闻言连连摇头:“郑公!你怎也……唉!‘格物’之本意,乃是穷究事物之理以求至善,非是让人去摆弄那些机巧之物,钻研什么水火之力!此乃舍本逐末,玩物丧志!若将此等科目与圣贤经典并列,岂非混淆视听,误导学子?”

“刘博士此言差矣!”郑珏据理力争,“穷究事物之理,若不亲身观察、实践,如何能真‘穷究’?止于书本空谈,便是真知吗?王爷所言之‘格物’,正是要学子们不仅读万卷书,更要明万物之理!此非玩物丧志,乃是‘实学’!于国于民,大有裨益!”

“荒谬!实学?不过是功利之说!长此以往,学子心性浮躁,谁还肯皓首穷经,探寻圣贤微言大义?”刘博士拂袖,面露愠色。

王审知在门外静立片刻,并未立刻进去打断这场争论。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思想的碰撞。他轻轻咳嗽一声,迈步而入。

见到王审知,争论的两人立刻停了下来,郑珏与刘博士皆躬身行礼。

“不必多礼。”王审知笑着摆手,“方才听闻二位先生高论,受益匪浅。刘博士忧心学问根本,郑公着眼经世致用,皆有其理。”

他走到悬挂在正堂、由他亲笔题写的“格物明德”匾额下,对刘博士和闻讯赶来的其他几位博士、教员说道:“弘文院设立,非为取代经学,而是补其不足。经学育人明理,塑造品格,此乃根基,不可或缺。然,当今之世,强虏环伺,百废待兴,若学子只知吟风弄月,空谈性理,于国何益?于民何利?”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平和却自有分量:“故,本王希望,弘文院走出的学子,既能通晓圣贤之道,怀揣仁义之心;亦能明辨物理,知晓实务。他们未来或为官一方,需懂水利农桑;或入天工院,能改进器械;或至军前,可参谋策划。此方是真正的栋梁之材!郑公所倡‘昌明正统,兼收并蓄’,正是此意。还望诸位博士,能体谅本王与郑公的苦心,共襄盛举。”

王审知这番话,既肯定了传统经学的价值,又明确指出了新学的必要性,态度诚恳,目标清晰。那刘博士虽然面色依旧不太好看,但王爷亲自出面定调,他也不好再激烈反对,只是闷闷地拱了拱手,不再言语。

郑珏则向王审知投去感激的一瞥。有王爷这番话,他推行起来,阻力便能小上许多。

离开弘文院,王审知的心情颇为舒畅。文化建设的车轮,总算在磕磕绊绊中开始向前滚动了。然而,他深知,外部环境的压力,从未真正远离。

回到节度使府,林谦已等候多时,脸上带着一丝凝重。

“王爷,两方面消息。”林谦递上密报,“其一,关于耶律阿保机。桑干河惨败,耶律剌葛战死的消息传回草原,耶律阿保机果然暴怒,据说连斩了数名提供错误情报的贵族和巫师。但他并未立刻集结大军报复,反而收缩了兵力,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有零星情报显示,他派出了多路使者,分别前往室韦、阻卜等部落,意图不明。”

王审知眉头微皱:“耶律阿保机毕竟是雄主,懂得隐忍。他这是在舔舐伤口,整合内部,同时试图拉拢更多的草原势力。告诉北面的哨探,加倍警惕,尤其是注意草原各部族的动向。”

“其二,”林谦顿了顿,声音更低,“是关于河东。李存勖似乎对我们与郑珏的‘和解’,以及弘文院设立‘格物’等科,颇为关注。其麾下谋士中,有人将此解读为我们正在系统性地‘变更祖宗法度’,‘以夷变夏’,言论对我们颇为不利。而且,我们散布的关于朱友贞联络河东的消息,似乎起了作用,李存勖近期加强了对南面的戒备,但对我们的商队通关,也暗中增设了一些盘查。”

“变更祖宗法度?以夷变夏?”王审知嗤笑一声,“李亚子倒是会扣帽子。他不过是忌惮我们整合内部、提升实力的速度罢了。”他沉吟片刻,吩咐道:“对我们的商队,一切照旧,遵守河东法令,但账目要清晰,态度要不卑不亢。同时,可以‘无意间’向河东的商人透露,我们欢迎河东学子来幽州弘文院游学,切磋学问。”

林谦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王爷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也擅长散布舆论,我们便敞开大门,展示实力与气度?”

“不错。”王审知点头,“堵不如疏。让他李存勖自己来看看,我们到底是在‘以夷变夏’,还是在‘继往开来’。有时候,亲眼所见,比千万句传言更有力量。更何况,若能吸引一些河东的年轻才俊过来,潜移默化,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处理完这些情报,王审知揉了揉眉心。内外交织,文武并举,这盘大棋的每一个落子,都需深思熟虑。他走到巨大的地图前,目光再次掠过北方的草原,西方的河东,南方的汴梁,以及那浩瀚的东南海疆。

“告诉陈褚,”他对随行的书记官说道,“春耕已过,各地清丈田亩、推行新税制的情况,让他尽快汇总报来。还有,登州、莱州港口的扩建进度,海船督造情况,也要每旬一报。我们的时间,并不宽裕。”

书记官领命而去。王审知独自站在地图前,仿佛能看到无形的力量在各方之间涌动、碰撞。他知道,桑干河的胜利只是暂时压制了北方的威胁,内部的整合刚刚起步,海上的通途尚未完全打通,与周边势力的博弈更是暗潮汹涌。

“固本培元……”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泛起一丝坚毅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