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简单的四个字,所承载的重量,唯有身处这权力漩涡中心、俯瞰全局的他,才能深切体会。它不仅仅是囤积粮草、锻造兵甲,更是人心的归附、制度的重塑、航路的开辟,是一场看不见硝烟,却同样残酷激烈的全面战争。
时间,在繁忙与期盼中悄然流逝。春日的暖阳彻底驱散了北地最后的寒意,田野间禾苗青青,预示着若天公作美,今岁会是一个难得的丰年。然而,幽州节度使府内的气氛,却并未因季节的温和而变得轻松。
这一日,王审知正在批阅来自各州县的文书,郑珏竟主动求见。这位新任的弘文院山长,比起月前似乎清瘦了些,但眼神中那股执拗的光芒未曾减弱,反而多了几分沉潜与专注。
“王爷,”郑珏行礼后,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弘文院筹备已大致就绪,不日便可开院授学。然,老朽此来,是为两件棘手之事,需王爷定夺。”
“郑公请讲。”王审知放下朱笔,示意他坐下说。
“其一,乃是生员。”郑珏眉头微蹙,“北地士子,闻弘文院有‘格物’、‘算术’等科,多有观望,甚至非议者众。前来报名的,多是些家境贫寒、企图借此谋一出路的寒门子弟,或是福建随军而来的低级官吏子弟。真正有经学根基、被视为‘良才美质’的年轻士人,寥寥无几。长此以往,恐难培养出王爷所期望的‘栋梁’。”
王审知闻言,并不意外,这早在他预料之中。他沉吟道:“此事急不得。学风转变,非一日之功。寒门子弟,未必无真才实学,且少了些迂腐之气,或更能接受新学。郑公可先用心教导此批学子,待其学有所成,做出表率,自能吸引更多人。此外,”他顿了顿,“可将弘文院每月举行的经义讲辩,对外开放,允许城中士子旁听。郑公与诸位博士,不妨在讲经之余,也适时阐发‘格物致知’、‘经世致用’之理,潜移默化,润物无声。”
郑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王爷此法,倒是稳妥。老朽尽力而为。其二,”他脸上露出一丝难色,“是关于‘格物’科的教习。精通此道者,多在天工院为匠师,让其来教授学子,恐……恐于礼不合,且其是否善于讲授,亦是未知。老朽寻访北地,亦难觅既通晓儒学,又明格物之理的合适人选。”
这确实是个难题。让工匠出身的人登上最高学府的讲席,在这个时代,堪称惊世骇俗。王审知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思索片刻,忽然问道:“郑公,你以为墨衡此人如何?”
“墨衡?”郑珏一愣,随即想起那是天工院里一个颇为特殊的年轻人,沉默寡言,却对光学、机械极有天赋,更难得的是识文断字,据说还自己研读过一些算经。“此子确有过人之处,然其身份……”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王审知断然道,“先聘其为‘格物科’助教,不授正式品阶,只负责带领学子进行一些基础的观测与实验。讲授理论部分,可由郑公你,或寻一位通晓算学的博士暂代。待其积累经验,或学子们真正见识到格物之学的妙用后,再论其他。告诉墨衡,这是本王的意思,让他不必有顾虑,只管将那些天地间的道理,用最直白的方式演示出来即可。”
郑珏看着王审知,心中暗叹王爷用人之大胆与不拘一格。他虽觉不妥,但眼下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应下:“老朽……遵命。”
送走郑珏,王审知揉了揉太阳穴。文化教育的改革,果然步步维艰。他正要继续处理公文,陈褚与林谦却联袂而来,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王爷,这是去岁至今,各地清丈田亩与推行新税制的初步汇总。”陈褚将一份厚厚的卷宗放在案上,语气沉重,“成效虽有,然阻力之大,远超预期。河北、幽云之地,豪强、部落势力盘根错节,隐匿田产、抗拒清丈者甚众。一些州县官吏,或是自身牵扯其中,或是畏惧地方势力,推行起来畏首畏尾,甚至阳奉阴违。去岁预计新增的田亩数额,目前仅完成不到六成。新税制因此也难以完全落地,府库增收,恐不如预期。”
王审知翻开卷宗,看着上面罗列的各州县数据以及遇到的种种阻碍,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深知触动利益比触及灵魂还难,却也没想到阻力会如此顽固。
“都有哪些地方,问题最为突出?”他冷声问道。
陈褚指出了几个州县的名称,补充道:“尤其是瀛州、莫州一带,几家汉人豪强与归附的奚族首领联合,几乎公开抵制清丈。派去的清丈司官员,甚至遭到恐吓与驱逐。”
“看来,有些人以为本王只会对外用兵,对内便会心慈手软。”王审知眼中寒光一闪,“林谦,你职方司可掌握了确凿证据?”
林谦上前一步:“回王爷,已掌握部分豪强与官吏勾结、隐匿田产的证据。此外,还发现其中有人与北面草原,以及……河东方面,有些不清不楚的暗中往来。”
“好!很好!”王审知不怒反笑,“正愁没有杀鸡儆猴的榜样,这就送上门来了。元亮,你立刻以都督府名义,行文瀛、莫二州,严令限期完成清丈,若有违抗,州县长官与清丈司官员一体同罪!同时,调张渠将军,率五千步骑,即刻开赴瀛州,以为震慑!告诉他,若有聚众抗法、袭击官员者,无论涉及何人,皆以谋逆论处,格杀勿论!”
他语气中的杀意,让书房内的温度都仿佛降低了几分。陈褚心中一凛,知道王爷这是要下重手立威了,连忙应下。
“还有,”王审知看向林谦,“将那些与外部勾结的证据,仔细收好。现在还不是动他们的时候,但要牢牢捏在手里。待内部整顿完毕,再一并清算!”
处理完这令人恼火的内部事务,王审知强压下心头的火气,又问:“登州、莱州那边,海港与船厂进度如何?南方的船队,可有消息?”
提及此事,陈褚的脸色稍微好转:“回王爷,登州港扩建顺利,新的船坞已可同时建造两艘五千料大船。莱州港因选址问题,稍慢一些。至于南方船队……”他看了一眼林谦。
林谦接口道:“按日程计算,韩晃将军与第一批大规模北运物资的船队,半月前便应抵达登州。但至今未有消息传来。海上风云难测,或许是遇到了风浪,耽搁了行程。职方司已加派快船沿海岸线南下探查。”
王审知的心微微一提。海路是他极为看重的一条生命线,不容有失。韩晃老成持重,若非遇到极大困难,绝不会延误如此之久。
“继续探查,一有消息,立刻回报。”他吩咐道,心中却蒙上了一层阴影。陆上内部阻力重重,海上通途又生波折,这“固本培元”之路,果然遍布荆棘。
就在此时,一名职方司的属官几乎是冲了进来,也顾不上礼节,急声禀报:“王爷!登州急报!南方船队……在靠近登州外海时,遭遇不明身份的大股海盗袭击!船队损失惨重,韩晃将军下落不明!运送的粮草、军械,大半沉入海中!”
“什么?!”王审知猛地站起身,案上的茶杯被带倒,茶水洇湿了刚刚送来的卷宗。
书房内,一片死寂。陈褚与林谦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海盗?在这节骨眼上,如此精准地袭击官方船队?王审知的拳头骤然握紧,骨节发白。他几乎可以肯定,这绝非简单的海盗劫掠!
“查!”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冰冷刺骨,“给本王查清楚,到底是哪路‘海盗’,敢动本王的东西!还有,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找到韩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