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瞬间浸透了绿芜的后背。
那人不仅来过,而且心思缜密至极,若非自己对这双环结有着近乎偏执的习惯,根本无法发现这微末的破绽。
她不敢再耽搁,迅速将油布包重新系好,放归原位,伪装成一切如常。
紧接着,她从怀中取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熏香丸,用火折子点燃一角,置于档案房最不易察动的通风口。
香丸并未散发任何气味,只升起一缕比蛛丝还细的青烟,在夜风中盘旋扭曲,形成一个诡异的螺旋,随即消散无踪。
这是昭阳殿的最高警讯。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消息便传回了虞妩华耳中。
她正对着菱花镜卸下鬓边的珠花,听到回报,描绘着眼线的指尖没有丝毫颤抖,反而从镜中映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他们不敢烧,也不敢全烧。”她轻声道,仿佛在自言自语,“烧了,账目无存,陛下只会疑心更重,下令彻查到底;不烧,就是悬在头顶的利剑。所以,他们只能冒险看一看,想知道我们究竟掌握了多少。”
这恰恰是她想看到的结果。敌人的犹豫,便是她的机会。
“小灯笼,”她唤来心腹太监,“立刻去尚宫局,就说本宫近日梦魇,需抄录经文静心。用冰麝油浸过的澄心堂纸,给我备足了。再传话给灰鹞子,让他连夜赶制五套仿账。三套,照着咱们手里的阴文原册一字不差地誊录;另外两套,把其中几笔流向江南织造局的银子,改成流向北境马场。”
她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告诉绿芜,明日清扫户部时,‘不小心’将其中一本誊录的真账,遗落在赵通事处理废弃卷宗的纸篓里。”
冰麝油遇热会散发出极淡的、唯有特定药草熏燎才能察觉的气味,是她与赵通过去传递消息的暗号。
而真假账本混杂,则是一招险棋,既是试探,也是催命符。
次日清晨,户部衙署内,赵通事正心神不宁地整理着堆积如山的卷宗。
冯账房的“死”让他成了唯一的活口,也成了所有视线汇聚的焦点。
他知道,自己正走在钢丝上。
当他将一摞废弃公文投入纸篓时,指尖无意中碰到了一个柔软的册子。
他心中一动,状似无意地将其拨了出来。
只是匆匆一瞥,他全身的血液几乎凝固。
那熟悉的青色秘文,那独特的纸张触感,还有角落里一个只有他二人知晓的标记——这正是他亲手整理过无数次的阴文密账副本!
他呼吸一滞,迅速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闪电般将册子藏入宽大的官袍袖中,心脏狂跳不止。
她……她竟然把这种东西送到了自己手上!
这是信任,是警告,还是……最后的通牒?
他来不及细想,当夜便唤来最信赖的心腹,将那本册子连同一封密信,命他送往城南慈恩寺后院的枯井之中。
然而,当那心腹将油纸包投入井底,转身欲走之际,数道黑影如鬼魅般从暗处闪出,冰冷的刀锋瞬间抵住了他的咽喉。
为首的,正是禁军统领冯都尉,他面无表情,从井中捞起包裹,展开了那封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潦草而急切:“账已得,按旧例三七分润,柳先生速核对。”
冯都尉的眼神冷了下来,将信件小心收好,挥手道:“人带走,秘密关押。”
密信很快呈到了昭阳殿。
虞妩华展开信纸,指尖在那“柳先生”三字上轻轻划过,唇边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她取来笔墨,亲自模仿着一种她前世见过无数次的、属于幕后主使“墨先生”的独特笔迹,在另一张纸上写道:“新主疑心甚重,需再焚一本以证清白。”
她料定,被逼到绝路的赵通,为了自保和取信于“柳先生”,必然会选择牺牲一本账册,来证明自己的忠诚与清白。
果不其然,当夜三更,户部存放紧要账目的库房方向,猛地腾起一股冲天火光!
火势被迅速扑灭,但据闻,一本刚刚入库的“盐引案相关账册”已化为灰烬。
萧玦闻讯,在御书房内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大理寺少卿厉昭彻查纵火之人。
厉昭连夜封锁现场,勘查一夜,最终却只在库房后窗的窗格上,找到了一小片被烧焦的布角。
那布角质地精良,上面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白芷香粉的气味——宫中人尽皆知,那是昭阳殿贵妃娘娘最爱的熏香。
消息一出,朝堂哗然。
次日早朝,兵部侍郎第一个出列,声色俱厉地参奏:“陛下!贵妃娘娘痴病之症,竟已到了扰乱国政、焚毁要证的地步!盐银案牵连甚广,军心动荡,如今证物被毁,岂不是让国之蛀虫逍遥法外?臣恳请陛下严惩,以正国法,以安军心!”
“附议!”“恳请陛下定夺!”之声此起彼伏,矛头直指后宫。
龙椅上的萧玦沉默不语,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喜怒,只是周身散发出的寒气,让整个金銮殿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深夜,昭阳殿内灯火通明,却寂静无声。
萧玦未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携着一身寒露踏入殿内。
他一眼便看到,他那位被满朝文武指责为“痴傻祸水”的贵妃,正卸去所有华丽钗环,一袭素衣,静静跪坐在灯下。
而在她的面前,赫然摊开着一本完好无损、纸页泛黄的账册。
听到脚步声,虞妩华缓缓抬眸,那双平日里总是盛着天真与迷蒙的眸子,此刻清冷如雪,亮得惊人。
“臣妾若真想毁账,何必蠢到留下昭阳殿独有的布角?”她的声音平静,却字字如刀,剖开迷雾,“臣妾若想藏证,又何须让绿芜冒着杀头的风险,两次潜入户部?”
她伸出纤纤玉指,缓缓翻开那本账册,烛光下,纸页上淡青色的阴文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陛下请看,”她的指尖停在一个反复出现的记号上,“真正怕火烧了账本,怕到要去翻检、去试探、去催促同伙的人,才是心里有鬼的那个。您看,这‘柳’字记号,每一笔,都像不像一把插进我大宣将士心头的刀?”
萧玦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所谓的“柳”字,分明是兵部侍郎柳承志的私印简笔!
三日后,就在朝中为“毁证案”争论不休之时,冯都尉亲率禁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了兵部侍郎柳承志的府邸。
在其书房床底的第三块地砖下,一个沉重的铁箱被起出,里面赫然是全套盐银案的阴文账本原件!
原来,虞妩华早已料到赵通不会将这等身家性命之物久留身边,便命灰鹞子日夜不离地盯住其心腹。
在那心腹将账本从慈恩寺枯井取出,转移至柳府的整个过程,都被一一记录在案。
铁证如山,柳承志与赵通一同被捕。
入狱当日,赵通在大理寺的墙上,用自己的血写下最后一行字:“我非贪财,只为让世人看见那些名字。”
而虞妩华,只是静静立于昭阳殿最高的摘星阁上,望着户部库房方向那片尚未完全消散的烟尘,轻声低语:“火能烧账,烧不了债。你们欠下的,才刚刚开始还。”
风暴暂时平息,但虞妩华知道,柳承志和赵通不过是冰山一角。
真正的巨鳄,还潜伏在更深的水下。
就在这时,小灯笼神色慌张地从殿外疾步奔来,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娘娘!杏林医馆传来急信!冯账房……冯账房他醒了!”
虞妩华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鹰。
小灯笼咽了口唾沫,急急说道:“张太医说他神志还不大清楚,嘴里一直念叨着一句话……他说,所有挪移的军银,全都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