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茶渍边缘,洇开一圈极不自然的淡青色,仿佛是另一种墨迹遇水后的晕染。
冯账房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那不是茶,那是他用来做阴阳账册的特制药水!
这本抄录的《户部春录》是明账,可为了与暗账核对,他在几个关键数字的背面用药水做了微小的记号,遇水则显。
贵妃不过是“不慎”泼了杯茶,却将他藏得最深的秘密,赤裸裸地暴露在了大理寺少卿的眼皮底下!
“本官不懂账目,”厉昭慢条斯理地翻了一页,指尖点在一个看似寻常的数字上,“但本官懂人心。冯账房,你在这户部做了二十年账,手上的算盘珠子比我的刀还快。这笔八十万两的军抚恤银,从薛尚书的笔下,到你的账上,最后化作一堆刻着忠魂名字的银锭,你敢说,你不知道它的去向?”
冯账房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额头的冷汗滚滚而下,滴落在冰冷的石砖上。
他知道,完了。
眼前这位大理寺少卿是以心细如发、手段酷烈闻名的活阎王,一旦被他盯上,再无幸理。
他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求生的渴望,声音尖利而嘶哑:“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个记账的!是赵主事!是赵通事吩咐我这么做的!”
厉昭的眼神微微一凝,身体前倾,一股无形的压迫感笼罩下来:“赵通?他说什么?”
“他说……他说这银子是用来‘赎罪’的!”冯账房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喊道,“他说虞家军欠了他们一个公道,这些钱,就是虞家该还的血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照着他给的条子填数啊大人!饶命啊!”
话音未落,冯账房的嘶喊声戛然而止。
他的双眼暴突,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嘴角猛地溢出一股黑色的血液,腥臭扑鼻。
他死死地掐住自己的脖子,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软软地倒了下去,气绝身亡。
厉昭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他快步上前探了探冯账房的鼻息,已然冰冷。
狱卒大惊失色,正要呼喊,厉昭却抬手制止,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牢房的每一个角落。
他知道,冯账房在开口的瞬间,就已是个死人。
对方的手段何其毒辣,竟能将死士安插到这种地步,或是在他身上预埋了某种一触即发的剧毒。
就在牢内陷入死寂之时,刑部大牢那高耸屋脊的阴影里,一道黑影如夜枭般悄然滑落。
灰鹞子将方才牢内发生的一切,连同冯账房最后那句绝望的嘶吼,一字不差地烙印在脑中。
他没有片刻停留,转身融入更深的黑暗,如一缕青烟,向着皇城深处的昭阳殿掠去。
当灰鹞子的回报传入耳中时,虞妩华正用小银匙搅动着一碗莲子羹。
她听完,手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娘娘,冯源已死,线索断了。不过他招出了赵通事,是否要将此事……”灰鹞子低声请示。
“不必。”虞妩华放下银匙,声音平静无波,“厉昭不是蠢人,他自有他的查案之道。我们若是插手,反倒会引火烧身。”她抬起眼,眼中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做得很好。但冯源,不能就这么死了。”
灰鹞子一愣。
“厉昭以为他死了,敌人也以为他死了。这才是他活下来的最好时机。”虞妩华的指尖在桌案上轻轻一点,“我已安排了人手,他们会用一具早就备好的尸体换下冯源。你现在立刻去,将他秘密转移到城西的杏林医馆,请张太医用最好的药为他吊命。告诉他,只要活下来,本宫……保他全家平安。”
那一句脱口而出的“本宫”,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让灰鹞子心头一凛,立刻领命而去。
夜色更深,虞妩华召来了平日里在宫中负责采买、人脉极广的沉香婆。
老人一向沉默寡言,只对虞妩华忠心耿耿。
“婆婆,”虞妩华亲自为她倒了一杯热茶,“明日你去宫外采买时,替我给赵通事带一句话。”
沉香婆抬起布满皱纹的眼。
“你就告诉他,”虞妩华的声音轻得如同梦呓,“三日前雁门关突围的那个雨夜,我看见了。”
一句话,没头没尾,却让沉香婆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
她沉默了许久,浑浊的
当晚,户部主事赵通的宅邸,书房内灯火独明。
他枯坐了一夜,冯账房的死讯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
他知道,自己已经暴露,离死不远了。
就在他心如死灰,准备写下遗书之际,窗棂忽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叩”响。
他警觉地抬头,却见窗户紧闭,并无异状。
只是在他面前的书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卷用油纸包裹的拓片复本。
他心头狂跳,颤抖着手展开,正是那份他画押的监工名录!
而在拓片旁,一张小小的纸条上,写着一行娟秀而有力的字:
“你不是叛徒,你是唯一记得他们名字的人。”
一瞬间,赵通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死死盯着那行字,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场血色弥漫的突围战,那个被虞家帅旗抛弃在泥泞中的、他唯一的弟弟。
他恨虞家的不公,恨到要用最恶毒的方式去报复,可午夜梦回,他记住的,却是那些与弟弟一同被除名的、一个个鲜活的名字。
他以为自己是复仇的恶鬼,却有人告诉他,他是记忆的守墓人。
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人懂他。
这个懂他的人,还是他最恨的虞家之后。
巨大的矛盾与冲击下,这个在官场上浮沉多年、早已心硬如铁的男人,终于伏在案上,发出了压抑多年的、野兽般的呜咽。
次日朝会,金銮殿内气氛肃杀。
大理寺少卿厉昭出班奏报盐银案进展,当他提及在废弃盐仓起获的银锭上,竟发现刻有雁门关战殁将士的名讳时,满朝文武瞬间哗然!
“岂有此理!简直丧心病狂!”一位兵部出身的老将军气得浑身发抖,老泪纵横,“此乃挖我大宣的根,亵渎我数十万忠魂!陛下!不严惩此獠,军心必乱啊!”
群臣激愤,纷纷附议。
龙椅上的萧玦脸色铁青,周身散发出骇人的杀气。
他最重军权,此事无疑是触了他的逆鳞。
他猛地一拍龙案,正欲下令封锁九门,彻查所有涉案官员,格杀勿论。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总管李德福急促的通报声:“启禀陛下!昭阳殿急报!”
“讲!”萧玦的声音冷得像冰。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在昭阳殿内焚香设祭,供奉雁门关一役所有阵亡将士名录,殿前已跪了一个时辰,说是……说是要请陛下去观礼!”
萧玦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要做什么?
以退为进,还是另有所图?
他冷哼一声,拂袖而起:“摆驾,昭阳殿!”
当萧玦携着一身寒气踏入昭阳殿时,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往日奢华妩媚的宫殿,此刻布置得庄严肃穆。
殿中央设起高高的灵台,上面没有牌位,只有数百盏长明灯如繁星般点亮,每一盏灯下,都工整地压着一张写着阵亡将士名讳的纸笺。
而他那个平日里只知憨笑撒娇的痴傻贵妃,此刻正一身素衣,卸去所有钗环,长发简单地用一根白玉簪束起,静静地跪在最前方的蒲团上,背影纤细而倔强。
听到脚步声,虞妩华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清冷如山涧寒泉的声音缓缓开口:“臣妾痴傻,不懂朝堂大事。唯记得入宫前,父帅时常与臣妾说,‘士卒们在沙场上豁出性命,刀山火海,所求为何?不过是死后身后,能有个名字,能让家人有个念想’。”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空旷的大殿,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萧玦的心上。
“今日听闻,那些曾随父帅浴血奋战的叔伯们的名字,竟被宵小之徒铸在银锭上,当作货物买卖。臣妾心如刀割,夜不能寐。故而设此灵台,是为他们鸣不平,亦是为他们求一个公道。”
她终于缓缓转过身,抬起那张不施粉黛却依旧绝色的脸,目光清亮,第一次毫无闪躲地直视着龙椅之上的铁血帝王。
“臣妾恳请陛下一道旨意:凡雁门关一役后,所有虞家军战殁者,无论功过,其名录尽数请入皇家忠烈祠,永享香火;其家属,由朝廷按例双倍抚恤,以告慰英灵。”
她顿了顿,眼神中划过一丝冷冽的决绝,一字一句道:“至于那些贪腐渎职之人……臣妾不杀,天理自会诛之。”
三日后,一份惊天动地的供状呈上了萧玦的御案。
户部主事赵通,主动前往大理寺投案自首,呈交了盐银案背后完整的账目链条、所有涉案人员名单,以及十六封来自幕后主使“墨先生”的亲笔指令。
他在供词的末尾,用自己的血写下了最后一句话:“罪臣赵通,恨虞家当日不公,然更不愿见数万忠魂蒙尘受辱。今日所为,非为赎罪,只为让他们——被这天下,真正地记住。”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
远在北境边关的数十万将士,听闻此事,尽皆遥望京城方向,脱盔叩拜,齐声恸哭。
而风暴中心的虞妩华,只是静静地站在昭阳殿最高的摘星阁上,望着东方天际渐渐泛起的鱼肚白,轻轻闭上了双眼。
“爹,女儿所做的,不只是替您重掌兵权……”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我是要让整个天下,再也无法忽视你们的存在。”
这一局,她胜得险之又险,却也赢得彻彻底底。
赵通的归心,不仅为她带来了扳倒薛家的关键证据,更让她在军中竖起了无人能及的威望。
夜幕再次降临,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大理寺和即将到来的朝堂清洗时,一道纤细的黑影,却如鬼魅般再次潜入了灯火早已熄灭的户部档案房。
绿芜熟门熟路地绕开巡夜的守卫,来到一排不起眼的旧档书架前。
她轻轻抽动第三层最里侧的一块活板,从墙壁的夹层中取出三本用油布包裹的册子。
这是娘娘吩咐她数日前就藏匿于此的、薛家真正的核心暗账,上面用阴文记录着更多见不得光的交易。
然而,当她的指尖触碰到油布的瞬间,心猛地一沉。
油布的系绳方式,与她离开时,有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差别。
她打的是双环结,而现在,它变成了单死结。
有人在她之后,来过这里,并且翻动了这些账册。